少筠也不客气什么,见过三人之后便同侍菊一起坐下,一面吃些早点,一面就商议其煎盐事项来。
“煎盐要说难也不十分难,说易那也是上百年才积累的手艺。”,侍菊首先说道:“中间有淋卤、试卤、煮卤几步,步步都不能怠慢了去。咱们海西这边,取卤这样的事,靠着海边就能做,但是呢,后面几部那也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了上手用的。我与我家竹子商量了,想了这么个法子,大人同图大哥想想合适不合适罢。”
图克海翻译这番话后,穆阿朗和图克海对望一眼,表情雀跃起来,穆阿朗的大儿子更加着急的挥着手对侍菊叽里咕噜起来。
侍菊好笑,只对图克海说:“图大哥不用给我传话我也能知道大阿哥的意思。我呀,这就说出来。”,说着喝了一口马奶子,继续说道:“海西靠海,冬天十分寒冷,近海的海水还能冻住了,这就不好取卤。而且北边天冷不产竹子,煎盐用的竹篾盘也是没有的,得在南边采办。再有么,海西穆大人这儿,不是我小瞧人,到底不如关里头人多,也不十分事宜专门抽人出来专门煎盐的。所以呀,咱们想着,在建州卫设个点,一应要用的竹篾盘经图大哥的手出关,再转到咱们这边来,这儿筹出十多二十人,专管采办竹篾盘、运到海西这边来;咱们在海西设三五个取卤点,由咱们的老柴叔和侍兰照应着,淋卤、试卤,然后灌进木桶里,分给穆大人帐下各家。各家里只出柴火钱,煎出的盐留够各家自己用的,余下的由我按着斤数,一斤给半吊钱火耗的收起来。图大哥、穆大人,您二位觉得如何?”
这一番话好长,连图克海都摆弄了好半天,有几次问准了侍菊才一一向穆阿朗转述。待他转述完了,穆阿朗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妹子,煎盐的竹篾盘子你们给?那卤水也不用我们花钱买?煎出来的盐管够自己吃的,剩下的你们还花银子收?”
少筠笑着点头:“穆大人说的没错,就这安排,您若同意了,我便让阿菊兰子他们一块的计较起来,只要顺利,不出一个月,海西这边就不用为没有盐巴发愁了。”
图克海这时候拉着少筠,悄悄说:“妹子,这是天上掉馅饼了?你乐歪老穆的胡子了!你说你图什么呀?”
少筠淡淡一笑,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穆大人,方才阿菊说的,也有些未尽之处,我便补充了,穆大人同图大哥都细细寻思一番,看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海西族人,逐水草而居,比我们中原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居无定所;其二,穆大人帐下,都是呼啸山林雪海的英雄,平日里靠着打猎放牧度日,本就艰辛,人口不如官人那般稠密;其三,海西这边,冬季漫长,一旦入冬,需要储备大量的燃料。正因为这三点,咱们海西这边,就不能如同两淮那样,抽出壮丁来专门煎盐,也不能拿到巨大的盘铁日夜伐木煎盐。所以我们才想了那样的法子。用竹篾盘,一则易携带,二则不昂贵,三则支个架子就能动工。之所以要免费给穆大人帐下分竹篾盘和提供卤水,不瞒三位,是因为我要盐。”
图克海细细想了想少筠这一番话,不由得佩服少筠大手笔,只是,她说她要盐?她为什么要盐?他抬起头来困惑的问少筠:“要盐?妹子,咱们建州、海西都不渴盐了,你还要盐干什么?”
那边穆阿朗正要等着图克海翻译的,却看见图克海一脸呆样,不由得万分着急,一把扯着图克海,叽里呱啦的就大声问起来。
图克海醒过神来,忙把少筠的话又转述一番,听得穆阿朗和他儿子万分高兴,连忙站了起来,“啪”的一声,又向少筠行了一礼,对少筠千恩万谢。
少筠淡淡而笑,也没有说什么。
随后侍菊同几人又细细的商议了一些细节,安排了那些人负责路上转运竹篾盘,那些人跟随老柴淋卤等等。
少筠看见侍菊已然十分妥当,又觉得帐子里炭气太重,便起身掀开帘子在营地周围散步。
冰天雪地,让她拥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图克海远远看见时,觉得除了那一头青丝,他无从识别这个如同冰雪一般的女子。他嘎吱嘎吱的踏破残雪,走到少筠身边,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的侧脸,试图从那玲珑起伏的曲线中解读出他的疑问。
少筠轻轻垂下眼帘,那睫毛扑扇之间,有一股残雪落尽人独立的滋味:“图大哥,每年经辽东都司走私出关的盐,除了你们建州女真、穆大人的海西女真以外,还有大宗买主么?”
图克海更加疑惑:“没有了!妹子,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朝廷同鞑靼是死对头,除了我们这儿,辽东都司的人再大胆也不敢私通敌寇!”
少筠闻言,嘴角微微一挂,在侧脸上描出一抹犹如写意画那轻描淡写的一笔,说不出的好看。许久后,她方才似乎疑问似乎叹息道:“是么?”
……
这一叹,又宛如国画之中留白之处,可听风,可凭雨,可俯视,可仰观,无尽深意。图克海不大明白,正要再问,少筠又转过头来,甜甜一笑:“图大哥不必担心。要是穆大人上手煎出来的盐有余,留在这儿要么平白放着,要么给穆大人惹祸。我收起来,日后自有妙用。只是我也不怕在图大哥和穆大人跟前放下话来,你们不熟盐事,对关内盐政也知之甚少,有了余盐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否则杀身灭族之祸亦不远。”
图克海一愕,心中不由大震!此姝实在深不可测,偶尔露出一鳞半爪,就是杀身灭族之大祸……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许暗示,其他没有什么,接下来过度完毕,开始大块大块的运作了吧……我想……
☆、175
极北的春天,有人无从想象的美丽。
小时候,爹爹的话犹言在耳。北边的天极苍茫,地极辽阔。秋草莽莽,满地堆积。想来爹爹每一回北上,都是夏末初秋,所以北面景色苍莽。而今,她桑少筠所见到的却是截然分明的景象,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跨过爹爹划下的界限,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总有那么一瞬间的感知叫人伤感——爹爹,你在天上遇见娘了么?你还陪着小竹子么?——可是这样的伤感,就如同在阳光下消融的冰雪,最终流逝而去。
海西女真部的春天,张开怀抱,真心接纳着远方客人的所有悲痛!
覆盖大地的冰雪渐渐融去,冰雪之下蛰伏一冬的绿意冒头,渐渐恣意成厚重的鲜活的绿色。而冰雪消融形成的河流小溪湖泊,星罗棋布,在阳光之下,宛如褶褶发光的明珠。方才诞生的小羊羔奔跑其上,如同一朵朵白云。小兴安岭里,融雪成溪流瀑布,落叶腐草之间,冒出了山珍蘑菇,头顶之上嫩绿的枝芽,可叫人心醉!
少筠无所事事,跟着穆萨沙,带着枝儿和女真仆从,奔驰在如斯美景之中,美其名曰为寻觅水草丰美之处,实则四处撒野。
少筠牵着马,看着眼前这辽阔无边的绿色,听着脚下冰凌沙沙消融的声音,心中无比的澄明。
“安布!”,穆萨沙手里拿着马鞭,脚边跟着两条昂扬的猎狗,一脸骄阳的走过来,半是女真话半是汉话的同少筠说道:“葛洛回去告诉汗阿玛,到这儿来。晚上躺这里……”
少筠已然渐渐习惯穆萨沙的半文不白,只环顾四周笑着赞叹:“晚上是在这儿扎营么?日后穆大人同你额捏都要来这里放牧打猎么?这儿真好看!穆萨沙,这儿是你们海西女真的福地!”
穆萨沙听闻少筠夸赞他的家乡,便眯着眼睛笑开,细白的牙映着油亮健康的肤色,说不出的生动。可他不完全会表达汉语,又怕少筠听不懂女真话,不由得手舞足蹈的叽里呱啦:“去……吉奥(狍子)、山里、吉奥!”,说着又拉少筠。
少筠到不奇怪他会拉着她,只是吉奥是什么?
这时候头戴着花环的枝儿跑了过来:“安布,吉奥是山里的小东西,上回在路上吃过的!”
少筠一想才明白,忙笑着对穆萨沙说:“你要进山去打猎么?带着我么?也好,还没见过英雄的穆萨沙是如何打猎的。”
一句话出来,枝儿笑弯了腰,闹的穆萨沙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拼命拉少筠上马。
少筠无法,跟着穆萨沙走了,留下仅剩的一个仆人在溪边安营扎寨。
三人慢悠悠的骑马,足有两刻钟时间才渐渐离开草原,走近山林之中。三人才一进山林不久,一头颇为健壮的梅花鹿迎面撞来,却似乎不大怕人的模样。
穆萨沙也没等少筠反应,一声口哨跃下马来,落地的同时,背上那张小弓已然握在手上。
直至此时,梅花鹿方才被惊动,四根笔直纤细却又弹跳力非凡的蹄子立即跳跃奔跑开来,快速而伶俐的在山林间穿梭!
穆萨沙自小在山林草地间恣意成长,对动物只稔熟,甚至比自己还甚。只见他撒开脚丫,追着梅花鹿而去。他时而紧跟其后,时而拉远距离却觅得捷径再度逼近梅花鹿。攀登跳跃奔跑,地伏展腰旋身,惊险精彩之处,就好像有人在一旁长长短短的打鼓,每一个鼓点都精彩的衬托着穆萨沙的脚步。
少筠看得伸长了脖子,而与她同骑而坐的枝儿,早就按捺不住,抽动马匹缰绳,“驾”的一声,便追着穆萨沙而去。
山林之间,一只夺路狂奔的梅花鹿,一个英雄少年,一匹疾驰快马,左右穿插,交织于山林之中。
不多时,遇到山林中一起伏坡地,梅花鹿先行上坡,然后俯冲下坡,便遥遥领先,眼见就要甩开穆萨沙!穆萨沙一霎间看见梅花鹿消失在坡顶,心中了然前面就是下坡,便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冲上坡顶,只在登顶瞬间、在奔跑之中将身体压至最低,而后大喝一声的同时,双腿蹬地,一跃而起,同时手中小弓如同满月般张开,而身躯却如同玄月般弓起。
一声箭镝紧接着吼声炸响,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下一秒梅花鹿嘶鸣一声倒地不起。而同时穆萨沙在空中身形一变,蜷着头颅与躯体,滚落在半坡之上,几下翻滚缓冲之后,单膝跪倒在坡中。
随后冲上来的马匹,带着少筠与枝儿,一点不落的看完了整个打猎过程。
少筠以为早前那一张一弛却毫不肯松口的紧追已经是穆萨沙最精彩的本事,可是他这一跃一张一收,竟有着如此磅礴的气势!这真的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少年么?!
少筠暗自吸了一口气,再低头时,发现枝儿呆楞在她身前,眼睛里满是赞叹!少筠缓缓一笑,翻身下马:“鹿疾奔惊悚,腰弓似月拱。惊霹雳玄动,叹少年英雄!穆萨沙,你小小年纪,哪儿来的本事?”
穆萨沙挽弓站起,自豪而骄傲:“穆萨沙要做女真人的第一巴图鲁!”
少筠好生喜欢这满身朝阳的少年!难怪图克海夸他是海西女真的骄阳,如他这般率真的强者,只有在这草原之上、山林之中方才彰显本色吧!
少筠回过头来,对枝儿招手:“枝儿看呆了么?穆萨沙是不是真正的巴图鲁?”
枝儿端坐在马背上,山林斑驳的阳光下,眸子莹莹光亮。她微微扬头,笑着说:“我也是两淮名著的格格!”
少筠一愕,随后才反应过来。我们的小枝儿,也是个骄傲的格格呀!
穆萨沙朝枝儿一笑,下坡去把梅花鹿拖上来。可他年纪小,梅花鹿又健壮,使劲弯了腰,也只能略略动弹梅花鹿。枝儿看见了撇撇嘴,打马下坡来到穆萨沙身边,下马,骂道:“好笨的穆萨沙呐!你让马卧倒,再把梅花鹿放在它身上,也不怕马扛不动它!”
穆萨沙挠了挠头,红着脸挠了挠头,又朝枝儿傻呵呵一乐,就牵着马,吆喝着让他的宝贝黑马卧倒。旁边的枝儿小大人似地在一旁指手画脚,那架势端了起来,隐约有了点文雅犀利的味道。穆萨沙乖乖的听话,不时对着枝儿傻乐,好像什么都听枝儿的,没有半点儿不痛快的模样。
少筠看着两小儿如此情状,不由得心情飞出万里。曾几何时,也曾有那么一个少女,全然不知世间险恶,独自游荡至贫民区,对一个一直尾随在后保护着她的男人任性使横。那时候的她是否就如同眼前的小枝儿,颐指气使、任性得不可一世?隐约之间,口腔中竟有一股甜甜腻腻的滋味,细细品尝下去,又带了一丝苦涩,就好像是……香甜的烤红薯,和着眼泪,咀嚼在口腔之中,翻滚着世间最浓的情绪。那时至今,几世几劫?
眼前的枝儿和穆萨沙终于那把健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