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七月,承德,正是盛夏时分,奇热难捺。
“暇当绨几身聊憩,景入纱疏境与存。”皇后钮祜禄氏望着康熙帝御笔题诗,想着那时的大清该是何等光景,夷人朝拜,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一片繁荣。而如今,夷人洪匪作乱,百姓生灵涂炭,即便自己身为国母,也难逃即将亡国之噩运。思及此,钮祜禄氏不禁委屈地抽泣起来。
“萱儿。”钮祜禄氏一听有人唤着自己小名,不觉惊奇,忙拭泪回首,只见咸丰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钮祜禄氏福了福身,却难掩心中喜悦。这几年丽妃和懿贵妃荣宠渐浓,而自己则是独守空房,咸丰对自己也越发冷淡,只有尊重,毫无感情。可今日咸丰一声久违的浅唤,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钮祜禄氏展露了淡淡笑颜。
“萱儿,快起来。”咸丰扶起她,见她泪痕斑斑,分明是刚刚哭泣过。又想着近几年自己的怠慢,心中略有自责,一把揽她入怀,道:“是朕委屈你了。”
“臣妾不敢。”
钮祜禄氏一向恭谨谦让的母仪之风很得咸丰尊敬,咸丰又搂紧几分,低声在她耳畔说道:“朕其实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钮祜禄氏顿时心凉一截,又不好推开咸丰,只得强装体贴,道:“皇上有何事?”
咸丰深叹了口气,松开钮祜禄氏,道:“朕自知时日无多,懿贵妃一向嗜权,而载淳又年幼无知,朕恐怕后宫干政,重演吕后之乱啊。”
钮祜禄氏明白咸丰之意,思索再三,终于坚定道:“皇上可知道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故事?”
咸丰一听,立即与钮祜禄氏有了共鸣,道:“皇后是说,立其子而杀其母?”
“正是,”钮祜禄氏颔首道:“臣妾知道皇上心有不忍,可是,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大清江山。”
咸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与钮祜禄氏讲了些体己话,便转身离去了。
计谋再快也抵制不住病魔侵入,还未等咸丰部署一切时,他已奄奄一息了。
“萱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咸丰不断摇着头,似自责,似悲痛。他艰难从枕边取来一枚印章交至钮祜禄氏手中,道:“其余的事朕都交代好了,这枚‘御赏’朕给你,从此朝廷下发的圣旨必须前面盖上你的‘御赏’,后面盖上兰儿的‘同道堂’,否则不能生效。萱儿,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兰儿,你要替朕牢牢看紧她,防止她一人专权!”
若不是当日咸丰身后事处理得如此瑕疵,又怎会酿成今日之祸。钮祜禄氏无限悲凉,窗外西风叹息,她缓缓站起,望着恭亲王渐行渐远的背影,长叹一声,极尽无奈。
“哎,”一旁慈禧望着慈安凄凉的侧影,喃喃道:“本来今日为皇上找了位状元师傅值得庆贺,偏偏又遇上这等不幸之事, 真是一日不得安宁。”
奕訢回到王府,匆忙往书房走去,一推门,见画蘅正小心翼翼给满脸惨白的繁妤描眉画眼,而繁妤也已穿戴整齐,安静躺在贵妃塌上。奕訢心中自觉有些过分,便截下画蘅手中的眉笔,丢弃一旁,道:“算了,别画了。”
“不是王爷要妾身好好给公主打扮么?”画蘅略带酸意地问道。
“人都要火化了,画这么漂亮有何用。”
“火化?”画蘅有些难以相信:“公主犯了什么大错,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治罪,这是恩惠。”奕訢有些疲惫,懒得解释,只想迅速办好此事,于是吩咐画蘅道:“去找几个可靠的人,带上繁妤的遗体,我要将她带到郊外火化。至于你,就留在家中吧。”
画蘅本就无意前去,颔首一应,转身跨门出去。
北京西郊,凄凉荒地。
繁妤遗体四周堆满了柴火,几个小厮手持火把,等待主人的下令。
“繁儿,告诉我,这是你的愿望,是不是?你很快就能与我在一起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奕訢狠狠一咬牙,接过小厮手中的火把,向那美好却死寂的生命投去。
须臾,一阵凉风刮过,激起了星星火点,犹如天女散花,她的生命正逐渐像四面八方扩散,与大地相融。刺眼的火光熏红了奕訢的双目,临近火源使得他的皮肤迅速灼热,痛感贯彻全身却无法令他知难而退。他仍顽固跪在地上,毫无一丝亲王的尊严,火海蔓延,红光融融,面前却是纹丝不动,佝偻嶙峋的西风瘦马。
直至火光全然散尽,世界又重归安静冷漠,奕訢方才起身,徐徐向燃烧尸体处走去。
他自袖中抽出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盒子,轻轻搁置地上打开,一把抓起地上残留的骨灰,洒入盒中。
“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西风卷着片片洒落的灰烬,如黑蝶漫天狂舞,如此媚惑。
晨梦初醒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毁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字早醒侬自梦,更更。泣不尽风檐夜雨铃。 ”屋内男子早已意识朦胧,酩酊大醉,惟有口中不断吟诵的小词在一片模糊中倍显清晰。画蘅立在门外已经良久,那首她一向喜爱的纳兰小词,在那口中喃喃道出时,突然变得难受而刺耳。怒火在心间迅速窜腾,画蘅死咬嘴唇,思索再三,终于扬手敲门。
突兀的敲门声并未震醒昏梦,里屋男子单薄萧瑟的身影在一片烛光中摇曳不止。画蘅许久未听到回音,更是恼怒,也顾不得矜持,重重将房门推开。见奕訢软泥似地瘫在地上,身旁酒瓶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画蘅顿时心一软,忙上前扶起他。可奕訢因喝酒过量,身躯沉重,画蘅连扯带拽却又不忍弄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奕訢扶到太师椅上坐稳。
“王爷,妾身替您弄碗醒酒茶吧。”画蘅转身欲走,却被奕訢狠狠拽住,只听他道:“繁儿,你别走,别走……”
画蘅一楞,再回过神时已是满面红泪。
“繁儿,”奕訢继续道:“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何还要离我而去?我们说好的,隐姓埋名,花源避世,白首不离……你从来不会骗我的,为何这次要骗我……”
画蘅心更痛,却不忍甩开他的手,只默默啜泣。
“繁儿,你别哭啊,我总是让你哭,对不起……” 奕訢撑着案缘,艰难站起,触着画蘅脸上残留的泪痕。
奕訢这份柔情使得画蘅倍觉挫败,或是冲动或是暴怒,一向温婉的她再也忍受不住,竟一巴掌掴在奕訢脸上,虽力气不大,但奕訢身躯早已飘忽不定,连连向后退了数步,惊恐望她。
画蘅见奕訢如此落魄,又觉心疼,便走至他身边,正欲抚上他火热的脸颊,却被奕訢一阵癫狂的大笑声生生给逼了回去。
“繁儿,你打的好。以前总是我打你,现在该是你报仇的时候了。只是光打我还不足以偿还我对你的亏欠,你杀了我吧。”奕訢抓起画蘅的手,又道:“你杀了我,杀了我!”
“王爷……”画蘅目中热泪再次滚落,泣不成声道:“王爷……您…您别这样,妾身怕……”
“王爷?”奕訢突觉陌生,揉了揉血红的眼睛。待视线稍微清晰后,他粗暴甩开画蘅的手,道:“你不是繁儿,繁儿不会叫我王爷……”
画蘅心底恍惚掠过一丝凄凉,却仍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毅力,上前大胆抱住奕訢,道:“妾身不是七公主,但妾身是陪伴王爷共渡一生的人……”
“我不要!我只要繁儿!”奕訢一把推开她,左摇右晃地走至案前,抓起桌案上的残酒继续狂饮不止。
画蘅跌坐在地,泣涕连连,艰难无力地自语道:“天啊,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大清已是残破不堪,唯一能使大清中兴的王爷如今也如同废人,大清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恍然间听到自己国家的名字,奕訢突然一震,仿佛清醒大半。见自己妻子跌在地上,赶忙上前扶她起身,却并不知她为何如此狼狈。于是便问:“天气这么寒冷,你怎么一人坐地上?丫头们呢?”
画蘅见奕訢终于认得自己了,一阵欣慰,便也没有提及方才那不愉之事,只道:“妾身没事,王爷醒了就好。”
“你方才说什么?什么中兴?”
“‘同治中兴’”,画蘅缓缓道:“王爷常提洋务之精妙,为何我们不能放下身段学习洋人?我记得《海国图志》里说过一句话,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奕訢反复琢磨,然后才道:“大清如今满目创痍,谈‘制夷’有些难度,也缺乏激励之意。依我看,‘师夷长技以自强’似乎更为妥当。”
画蘅见奕訢已能道出如此有见解的话,也的确是清醒了,喜道:“王爷说的有理。王爷身居议政王高位,把持朝政,皇上与两宫又如此倚重王爷,大清中兴有望。”
奕訢似乎并未听到画蘅之言,表情阴冷,重重一击案,道:“咱们就先从夷人的枪支军舰学起,等我学会了……”奕訢一咬牙:“我就跟他们叫板!庚申之变①的仇,我要向他们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画蘅听之,眉眼间尽是欣慰,上前挽起奕訢的手,柔顺地倚着他,像是在迷路的分叉路口一眼望见了自己温暖的家。
奕訢轻轻拍着她,道:“画蘅,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只可惜,你永远也成不了繁儿。”
画蘅一听,心底虽寒,却仍旧温婉大方:“妾身猜想,七公主在天之灵,一定希望王爷创造一个安定繁华的盛世给她。”
“盛世?”奕訢有些自嘲:“你以为现在还是圣祖爷当皇帝呢。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
画蘅不再多语,蜷缩在他寒冷的怀抱里,默默流泪。
第二日,奕訢上奏两宫与皇上开展洋务一事,虽有大学士倭仁等极力劝阻,但终究敌不过以奕訢为首的军机处,很快败下阵来。两宫也是大力赞赏此举,当即批准,并交于奕訢所领导的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理。于是,近代中国第一个新式兵工厂——安庆内军械所创立了。
这日,奕訢刚刚与安庆内军械所创办者曾国藩恳谈了一番,谈毕,奕訢拖着劳累不堪的身子,也不乘骄,朝宗人府走去。
宗人府玉牒馆位于宗人府最隐蔽处,守卫重重,奕訢大步跨入,门口守卫忙打千道:“请恭王爷安。”奕訢微微点头,一守卫便引他去往玉牒馆。宗人府向来黑暗,牢房如此,这里也如此。那守卫点燃了桌案上的一盏残灯,哈腰道:“奴才就在门外守着,静待王爷吩咐。”奕訢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待守卫退去后,奕訢从书架上抽出了明黄色的玉牒,迅速翻开咸丰年间,一行小字赫然印入眼帘:“皇七女繁妤,秉性柔嘉,性娴礼教,封和硕端仪公主。”忽然悲从中来,思索数秒后,决然一笔抹去,并将其改为:“皇七女,生于道光二十年七月初二,母为彤贵妃舒穆噜氏。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殇,未命名。 ”
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奕訢身为宗人府宗令,知法犯法,只是为了抵触每每翻阅玉牒时看到那令他心神紊乱的名字。
乐在其中的逃避,奕訢心想。然后便是一声冷笑,对自己无力忘却她的嘲弄。
合上玉牒后,奕訢俯在桌案上静静的流泪,那些关于他与繁妤十二年的记忆,仿佛也在此刻随着滚滚流淌的泪水而逝去。
门口两个守卫听到里面轻微啜泣声,其中一人道:“莫不是恭王爷哭了?”
另一人重重拍打他的脑袋,笑道:“你脑袋尽装大粪去了,王爷如此刚强,怎么可能哭?再说了对于一个权倾天下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一哭?”
那被打的人伸手摸着脑袋,仍旧迷茫:“比如说,情呀爱呀什么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那人又是一拳击中他头部,又觉着他说的有些道理,便压着声音道:“我听说,恭王爷与七公主似乎有暧昧之事。”
被打之人显然不甘,一拳回敬上去,骂道:“我看你脑袋才装大粪呢,这种事也是我们随便乱议论的?说不定那天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也是,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站回原位,等待吩咐。
良久,奕訢从馆内出来,二守卫见奕訢表情平静,又想起适才那轻轻抽泣声,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打了个千,恭敬望着奕訢单薄的背影越行越远。
待那模糊的背影彻底消逝在黑暗尽头时,其中一人道:“王爷已经走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要杀头的。”
“我实在有些好奇,再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好怕的。”那人又道。
“好吧,”他勉强应答,其实心中同样抑制不住那份好奇,与那人蹑手蹑脚地入了玉牒馆。
“喂,你看!”一人摊开玉牒,似发现新大陆,连忙唤另一人前来。
那人定睛一看,也是一惊,原来是一行字被白色纸条贴上,并且在上边写下了另外一行字,显然是有人改动过。
“王爷改了玉牒……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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