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老夫人不免唇角微挑,露出一个愉悦的笑意:“你在我屋里四年了,从来没有一句话从你口中传出去,我一直都知晓,你最能守住话,所以我说什么从不避开你!”
宝巾心头一热,低声道:“这是宝巾的本分!”
老夫人颔首:“你很懂本分。以后也要牢记,别忘了本分。今日不管听到什么,依旧不要说半句!”
宝巾忙跪下:“宝巾绝对不说半句!”
老夫人从未专门叮嘱过屋里服侍的不要嚼舌根,有人来打听消息,老夫人亦睁只眼闭只眼。
这还是她头一回亲口叮嘱要保密,就是给宝巾十个胆,她亦不敢胡说八道,何况她本身就是寡言谨慎的人!
“你起来吧!”老夫人笑了笑,“去九小姐院子里,叫了橘红来!九小姐若是问,只说我要叮嘱橘红仔细服侍郡主。”
宝巾起身,去了拾翠馆。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宝巾回来了。
跟她一起来的,并不是东瑗的丫鬟橘红,而是东瑗本人。
东瑗见到老夫人,便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微带哽咽:“祖母,我是不是惹得大祸?”
第035节花样
东瑗进门就噗通跪下,老夫人微愣,笑道:“快起来,谁说你闯了祸?今日是怎么了,平日也不是这样多心的!”
说罢,示意屋里服侍的宝绿、宝巾搀扶东瑗起来。
东瑗顺势起身,坐到老夫人身边。
“留瑗姐儿在这里吃晚饭,你去厨房吩咐,做几个瑗姐儿爱吃的。”老夫人笑着对詹妈妈等人道。
詹妈妈明白老夫人是让她们都出去,要单独跟九小姐说话,便笑着应是,留下宝巾在门口伺候,带着众丫鬟婆子出去了。
“祖母,我有一事总瞒着您……。”东瑗见老夫人打发人去请橘红,大约明白是出事了。大约是因为什么,她心中明白,那是她最近唯一担心的可能引来祸端的事。
她只好合盘托出,再不敢隐瞒,语气愧疚道,“只怕您担心。如今想来,还是应先跟您说声。我恐橘红说不明白,就自己来了。”
说罢,就把那日从荣德阁回去,如何遇到一行太监、如何心里着急、如何快步走却滑了、如何丢了玉佩,又如何隐瞒,一一说给老夫人听。
“暗访了这些日子,那玉佩真的不见了。”东瑗望着老夫人,眼眸黯淡里噙着担忧与不安,“我猜想,定是那日的公公里有人捡了去,恐怕已经流到了外边。祖母,您替我做主。”
老夫人听着,眼波静籁,依旧含着慈祥的笑意,却看不清喜怒,叫人心里发慌。
“好了,祖母已经知晓,你先去你十一妹妹那里坐坐,祖母问问橘红和那个小丫鬟,你的玉佩定能找到的。”老夫人丝毫没有因为东瑗欺瞒她和丢了玉佩恼怒,而是和蔼叫她先出去。
有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静谧得令人窒息。
东瑗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开始在老夫人跟前走动的日子,老夫人亦是这样笑着,却令她心里发慌的难受。
这样的笑容,有些不信任的冷漠。
她不敢多说什么,起身去了暖阁。
不仅仅十一姑娘薛东姝在,詹妈妈、宝绿、紫鸢和绿浮亦都在这里,说话声音虽然很轻,却也是笑语盈盈的热闹。
临窗大炕上,摆着填漆雕花乌木炕几,摊着些许花样子,詹妈妈和十一姑娘正在挑选。板墙旁斜立着大红色牡丹呈祥纹引枕。
沿炕摆了四张铺着翠绿色弹墨镂空金点翠织椅袱的檀木太师椅,宝绿、紫鸢和绿浮分别坐了。
见东瑗进来,众人都起身,詹妈妈忙下炕让位置给她,笑道:“九小姐,您炕上坐。”
十一姑娘薛东姝亦起身,清秀眉眼含笑清浅:“九姐姐,你刚刚在祖母屋里说话?”
东瑗道是,携了薛东姝和詹妈妈的手,让她们都坐,她自己跟薛东姝挤在一边,看炕几上的花样子,问道:“是做鞋吗?”
“是,明年三月里祖父的生辰,想早些准备,我针线做得不好。”薛东姝笑了笑。提起绣活,她就想起家里姑娘中绣活最出色的十姑娘薛东婉,眼神一黯。须臾,又连忙敛了情绪,对东瑗,“九姐姐,你看看哪个样子好?”
满桌的花样子,有海屋添筹、佛手灵芝、灵仙祝寿、麻姑献寿、事事如意、五福捧寿、万寿平安等等。
东瑗自己做的是海屋添筹。她明白,薛东姝只怕早有了主意,今日拿出来给詹妈妈挑,不过是借机跟詹妈妈亲热,就推脱笑道:“我瞧着都好,十一妹想绣哪个?”
“我也选不好!”薛东婉柔婉笑道,“所以叫了詹妈妈和几位姐姐帮我选选……”
詹妈妈见两位姑娘都客气,谁都不愿意出主意,心中忍不住想起老夫人说十一姑娘有些九姑娘的秉性,果然如此的。她笑道:“十一小姐,这副灵仙祝寿好不好?”
灵仙祝寿的花样子,是灵芝、水仙、竹、寿桃分布组成,绚丽华美。
薛东姝接过詹妈妈挑出来的花样子,仔细端详着,很是喜欢,却问东瑗:“九姐姐,你觉得好看吗?你也要给祖父做鞋吧,要不你绣这个?”
把最好的图让给了东瑗。
詹妈妈和宝绿等人听了,不免颔首,心中赞叹十一姑娘谦和知礼。
东瑗却明白,她想要这个花样子,又怕东瑗开口讨了,也是在借机问自东瑗绣什么花样子。当着詹妈妈和宝绿等人的人,东瑗怎么好抢了詹妈妈替十一姑娘挑出来的?
她又不是薛东琳那般跋扈!
薛东姝也太过于精明了,不过是一双花样子而已,她也要这样子兜一圈。东瑗心中对她便有了几分顾忌,笑容却越发温软:“不用了十一妹,我已经开始绣了,绣了海屋添筹!”
然后又开玩笑般道:“家里的姊妹,我的绣活最拿不出手,这灵仙祝寿只能十一妹的巧手才能绣得出彩!”
詹妈妈等人都附和着笑,没有人敢提起真正绣活出彩的十小姐。
十一姑娘薛东姝叫丫鬟收了花样子,笑道:“那我就绣这副吧。”
收了炕几上的东西,丫鬟们上了热茶,点心,几个人说笑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老夫人那边已经说完话,宝巾打发小丫鬟来喊詹妈妈等人回去服侍,薛老侯爷回来了,该摆饭了。
东瑗和薛东姝皆下炕,丫鬟们伺候着穿了鞋,去了西次间。
老侯爷见她们姊妹进来,目光便在东瑗身上打了个圈儿,然后才慈祥笑了笑。
东瑗心中咯噔一下。
她和薛东姝给老侯爷请安,才坐在席位上,陪着老侯爷和老夫人默默吃了晚饭。
席间,老夫人笑容有些淡。
吃了饭,丫鬟们上了茶,老夫人就对薛东姝道:“姝姐儿,你先去歇了。”
薛东姝忙起身,恭敬道是。
等薛东姝一走,老夫人便望向东瑗,目光不似下午的冷漠疏离,而是多了份亲昵的怜悯,道:“瑗姐儿,以后不要提玉佩的事了,旁人问起,只说存放在我这里!”
东瑗见老夫人不再怀疑她,亦不似下午的惴惴不安,抬眸望着老夫人,问道:“祖母,您知道我玉佩的下落?”
老侯爷却接住了东瑗的话,道:“瑗姐儿,你不要多问。回去歇了吧!”
老夫人叹气,微微颔首道:“去吧瑗姐儿。”
东瑗心中微动,不再说什么,扶着橘红回了拾翠馆。
她心中明白:皇上为何突然封她郡主,跟她的玉佩有关,且老侯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却不能对她讲。
倘若没有猜错,她那日在荣德阁门口遇到的小太监,就是元昌帝!
皇帝看上了她,太后却不喜她,最后皇帝妥协,封了她为郡主,这些话的确不好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讲。
为何封郡主?这后面,定要牵扯出一件大事!
第036节红颜福薄
东瑗一走,老侯爷便对老夫人道:“你太疼瑗姐儿了!”
老夫人听着这话,心里就不舒服,斜睨了老侯爷:“瑗姐儿不是那等轻浮算计的!”
老侯爷见老夫人微恼,忍不住笑起来:“我是怕你恼了她。出了这样的事,旁人总是以为女人轻狂不端庄,才被人惦记。”
老夫人冷哼一声:“女人都是该死的么?莫说瑗姐儿向来磊落,就算她真的工于心计,陛下可是穿着太监的衣裳来的。瑗姐儿还有通天眼不成?她难道能认出陛下,勾引陛下?那个小丫鬟也说,是她走到陛下身边时膝盖发酸的。侯爷,陛下幼时受九门提都陈发山指点的武艺,暗器伤了小丫鬟,拿瑗姐儿的东西,他做不出来么?”
语气里对圣主有些大逆不道的不满。
倘若是普通人家,这样欺负她的瑗姐儿,老夫人定是要上门骂一番,讨回一个公道。
如今看在封赐了东瑗一个郡主的份上,又是天子,老夫人只得忍下这口气。
下午时,她的确有些气瑗姐儿,明明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居然瞒了她这么久!后来又是薛东婉的殁,又是进宫,等忙完了,就到了过年,老夫人亦习惯了她不戴玉佩,居然忘了这件事。
可转念思虑,一个无依无靠的未出阁姑娘家,最贴身的东西被人偷了,谁不在心里害怕?
倒是老夫人苛责了东瑗。
心思兜兜转转一下午,老夫人终究想起东瑗降地就丧母,又被父亲记恨,后母算计,最后于心不忍,气也消了。
“瑗姐儿长得打眼,容易被人惦记。”薛老侯爷虽没有明着指责皇帝对东瑗轻薄,却也同意老夫人的话,却是皇帝欺负了东瑗。
他下午叫了人去打听,才知道皇帝在薛府内宅偶遇薛东瑗之后,居然拿到了她随身佩戴的玉佩。
不仅仅如此,他还画了东瑗的肖像,放在御书房,时常拿着肖像和玉佩枯坐到半夜三更,有些茶饭不思的恍惚。
宫里的内侍把皇帝好几日没有临幸娘娘们的事告诉了太后。
太后等皇帝上朝后,把御书房的太监们都寻了去,仔细问皇帝最近反常的原因。
那些太监们不敢隐瞒,就把东瑗的肖像和玉佩交了上去。
太后娘娘见了大怒,叫宫中女官烧了那肖像,又把那湖水绿岫岩玉佩砸成两瓣。
第二天,太后娘娘就下了懿旨,让薛家和盛家、萧家的嫡女进宫。
如今想来,太后娘娘最想见的,大约是东瑗。同时让萧家和盛家的嫡女进宫,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东瑗的姿容,只怕比肖像上更加浓艳妩媚,太后娘娘就铁了心不准她进宫去。
只是见了一面,皇帝就茶饭不思,倘若这个女人进了宫,后|宫只怕要尊卑失序了!
皇帝对她的恩宠,定是要无边无沿的。
封了郡主是第一步,寻个合适的人家把她指婚了,才算真正让皇帝死心吧!
“侯爷觉得,皇上最终会把瑗姐儿赐给谁?”老夫人听着老侯爷的分析,亦同意封郡主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肯定还有后招。
“皇上大约谁都不想赐!”老侯爷睿智的眸光微闪,“圣旨的意思,全都是太后的意思!咱们应该想想,太后会怎么办!知道皇帝痴迷一个女人,定不会让这个女人在皇帝眼皮底下,要么赐死,要么赐婚。”
老夫人颔首,这是合乎逻辑的想法。
“瑗姐儿是我的孙女。如今新帝才作践三年,大权旁落在萧太傅手里,而萧太傅是个良臣谋将,却不是忠臣。我虽无实权,可门生遍朝野,皇上和太后都不会得罪我,还指望我帮他们扳倒萧太傅呢。太后自然不敢处死瑗姐儿。
那么,只剩下赐婚。赐婚给谁?我前不久才向皇帝说要同盛贵妃的娘家结亲,咱们有个女儿要嫁到盛家。既然要赐婚,太后自然不会忘了这件事。”
老夫人又颔首:“侯爷说得对,太后娘娘想要拦住瑗姐儿进宫,就需要尽快将她婚配。把瑗姐儿赐婚给盛家,既解了太后娘娘的心头大患,让皇帝死心;又能办成薛、盛两族联姻,解了皇帝一桩心病,一箭双雕。”
“不错。”老侯爷道,“原本一纸赐婚即可,为何还要封郡主?由此可见,太后娘娘是想把瑗姐儿指给盛家世子爷,而非御前行走盛家三公子!”
盛家世子爷是个鳏夫,丧妻多年,瑗姐儿嫁过去只能是继室,地位不及盛家世子爷已逝的原配;而且盛家世子爷已经有了一位嫡子,瑗姐儿的儿子将来亦要伏低做小。
还有,盛家世子爷克妻名声在外。
薛府这般显赫的门庭,薛老侯爷不会同意让嫡亲孙女去给一个克妻的男人做继室的!
大约是盛家的意思,他们只肯让世子爷跟薛家联姻。
为了平衡两家,太后想出了封东瑗为郡主的主意,其实只是为了弥补薛家。一个郡主嫁到盛家,非原配可及,东瑗的地位就得到了保障!
假如是指给盛家三爷,就完全没有必要封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