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炕三张雕花太师椅上,铺着墨绿色弹墨椅袱,坐着三个年幼的小姑娘。
一个是薛东瑗的胞妹,五夫人的亲生女儿薛东琳。
另一个穿粉色百蝶嬉戏纹奈良稠褙子,大约十四五岁;一个穿豆青色蝶恋花纹葛云稠褙子,大约十一二岁。
薛东瑗没有见过。
老夫人见东瑗进来,慈祥和蔼笑道:“瑗姐儿,快来见过你二舅母……”
二舅母,并不是东瑗生母韩氏娘家的舅母,而是建衡伯杨氏的二夫人,继母杨氏的二嫂。
东瑗屈膝给杨二夫人行礼。
杨二夫人受了礼,给东瑗一支赤金栖凤红宝石如意簪做见面礼。
东瑗笑盈盈接了,又福了福,杨二夫人就忙搀扶她挨着自己坐在炕上。
“这才几年没见啊,瑗姐儿长这么大,出落得这样水灵!”杨二夫人对东瑗赞不绝口,“老夫人真会调教人。我瞧着您的孙女,一个个都是塞仙女儿般的漂亮。老夫人可得教教我,我也学学,回去打理我们家薇姐儿、彤姐儿。。。。。。。”
老夫人高兴的笑起来:“舅奶奶过谦了。两位表小姐才是天生丽质的美人儿……。”
东瑗抿唇笑,杨氏亦陪着笑。
杨二夫人又自谦了几句,拉着东瑗的手,把自己的两个女儿介绍给她:“小时候见过,你怕是不记得了……”
她指了指粉色衣衫的姑娘,“这是小四薇姐儿……”然后指了豆青色褙子的小姑娘,“这是小六彤姐儿。她们都比你小……”
杨薇和杨彤就忙起身跟东瑗见礼。
东瑗也福了福身子,喊了妹妹。
说着话,宝巾和宝绿把东瑗带来的两只梅瓶捧了进来,梅香馥郁,梅蕊娇艳,插在水晶梅瓶里,俏丽丫鬟素白皓腕捧着,格外清雅。
老夫人眼底的笑意更浓:“这是瑗姐儿带过来的?”
她认得那是她曾经赏给东瑗的梅瓶。
东瑗恭敬道是,又笑道:“院子里那株梅树开了花,想摘了几枝下来玩……想着祖母和母亲的院子都没有梅树,叫人给母亲和大伯母送了些,也给祖母带了几枝。就是怕太香了,不知祖母是否喜欢……”
“喜欢,祖母最喜欢梅香……”老夫人搂了她,满眸的笑意越发浓了,“好孩子,数你孝顺。”
让老夫人喜欢的,不仅仅是她的孝顺,还有她处事的练达。
给老夫人送了,也没忘自己的继母和世子夫人,办事周到妥帖,不给人说嘴的机会。
杨氏见老夫人高兴,附和着笑:“我也有份?”
东瑗道是。
杨氏就冲她慈爱笑了笑,说了句:“好孩子,难为你想着。”
然后就瞥了坐在一旁太师椅依靠椅袱喝茶的薛东琳。
杨氏记得,她院子里也有两株红梅树,前几日去看她,还听到她跟丫鬟锦秋说摘了做梅花茶吃。
现成的孝顺都不会,不及薛东瑗一半的精明!杨氏心中微气。
薛东琳见母亲看过来,便明白母亲的意思,不屑轻哼了一声,把头偏过去。她最看不薛东瑗这样的,低眉顺目,见人就巴结,一副摇尾乞怜的奴才样儿,哪像高贵的侯府小姐?
老夫人明明把杨氏母女的神态瞧在眼里,却装作看不见,笑盈盈跟杨二夫人说话。
不一会儿,丫鬟问是否摆饭。
老夫人就笑着起身,领着她们去厅堂吃饭。
每日吃了午饭,老夫人都要小憩一会儿,这是几十年的老习惯。五夫人明白,略坐了坐,见老夫人精神不济,就笑道:“娘,二嫂刚刚回盛京,我们姑嫂好多年不见,说说体己话去……”
杨二夫人也笑道:“才回来,家里一堆琐事,我也要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老夫人。”
老夫人笑眯眯的,道:“你们都忙,去吧,去吧。瑗姐儿在我跟前坐坐就好。”
五夫人和杨二夫人道是,领着孩子们,辞了老夫人,往五夫人的院子去。
老夫人有些累,就对东瑗道:“祖母睡会儿,你在炕上练练字,晚上吃了饭再回去。前日贵妃娘娘赏了只乌鸡,听说是南边进贡的,最滋补。东西少,不分给她们了,咱们祖孙偷偷享口福。”
薛东瑗笑起来,打趣老夫人:“那我跟祖母吃独食……”
老夫人大笑。
薛东瑗的大堂姐薛东婧早些年封太子良娣。三年前先皇薨逝,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元昌。太子妃封了皇后,两位诞下皇子的良娣封了贵妃。
薛东婧便是元昌帝的两贵妃之一。
当年太子妃诞下皇长子,不足半月便夭折,薛东婧的儿子是二皇子,今年七岁,最得元昌帝喜欢。
后来皇后一直不孕。
东瑗有次听父亲跟杨氏说,再过两三年皇后还不能生出皇子,元昌帝大约会立薛东婧薛贵妃的儿子为东宫太子。
薛家的富贵只怕更上一层。
杨氏听了很高兴,薛东瑗却蹙了蹙眉。
月满则亏,泼天的富贵得到容易,守住难。
老夫人屋里的丫鬟宝巾、宝绿、绿浮、紫鸢纷纷进来服侍。
绿浮、紫鸢替老夫人宽衣,服侍她歇午觉;宝巾、宝绿就搬了小炕几,拿了笔墨纸砚,替东瑗磨墨,伺候她在东次间临窗大坑上练字。
东瑗练字,宝巾一边帮她磨墨,一边小声跟她说话:“……。前日就得了赏,老夫人一直叫厨房好生留着,还叫人问九小姐什么时候好,就等着您过来吃……”
东瑗的手微顿。
她便想起了穿越到这个时空之前的奶奶。哪怕是一碗煮得好吃的稀饭,都要给她留着。那时她有两个堂弟,奶奶却总是背着弟弟们,给她零花钱,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管是什么东西,两个弟弟有的,奶奶就会给她准备双份的。
后来她高中尚未毕业,奶奶就去世了。而后的那些年,再也没有人对她那么好。
就连父母,都不会事事替她想得那么仔细……
宫里赏的乌鸡,她生病了,老夫人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留着等她病好了……
东瑗垂眸,修长羽睫似小小羽扇,将她眼眸斜拢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但是宝巾知道她眼中有泪,便借口有事吩咐小丫鬟,走了出去。
东瑗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眉梢微挑,练字时下笔越发轻盈。
那边,杨氏带着嫂子、侄女往自己的院子去。
刚刚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生性活泼杨家六小姐杨彤就笑道:“刚刚那个九小姐,她长得真漂亮,就算是丹青圣手,亦难画她的风骨……”然后见姑母、母亲、姐姐和表姐都不说话,她有些讪,推表姐薛东琳,“表姐,你说是不是?”
薛东琳脸色阴沉。
刚刚在老夫人屋里,祖母对薛东瑗那样亲昵,她就有些吃醋;后来薛东瑗的梅花送进去,母亲拿眼睛瞟她,她心中存了怒火;现在听表妹这样夸薛东瑗,心底翻腾的怒焰怎么都控制不住,她冷冷哼了声:“漂亮有什么用?勾栏、戏园子的,都这样漂亮!”
“琳姐儿!”杨氏大声呵斥女儿,眼眸微沉。
把自己的嫡姐比成勾栏的,她又有什么体面?
女儿这样不知轻重,让杨氏很愤然。
薛东琳不顾舅母和表姐表妹在场,怒视母亲,扶着自己的丫鬟,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五夫人气得身子打颤,扶着杨二夫人的手:“看看,都是她父亲宠的!我每次要教训她,五爷就拦着,如今……如今养成这样刁钻的性格!她都十三岁了……”
杨二夫人心中好笑,薛东琳的性格,其实更多是像杨氏吧?当初她做小姑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刁钻泼辣的。
心中不屑,表面上还是要安慰她:“你别气,琳姐儿年纪小,不懂事……”
“姑母,您别怪琳姐儿,都是彤姐儿不会说话,惹了表妹。”一旁的杨薇便帮着母亲劝五夫人,然后给杨彤使眼色。
杨彤不过十二岁,却是极其聪明的,领悟了姐姐的意思,便笑道:“姑母,都是我不好……”
五夫人这才脸色微缓。
一行人继续往五夫人的院子走去,杨二夫人想起了什么,道:“芷菱,怎么你们家老夫人如此喜欢瑗姐儿?当年娘不是教你如何对瑗姐儿吗?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是让瑗姐儿得了势?芷菱,咱们姑嫂不说假话,瑗姐儿这样受宠,对你和琳姐儿可没有好处。”
芷菱是杨氏的闺名。
想到这些,杨氏就恨得牙痒痒。
“还不是那些蠢货!”她压抑不住怒意,愤然道,“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好好‘照顾’瑗姐儿!可瑗姐儿刚刚在老夫人面前行走两个多月,得了老夫人几句夸赞,她们就沉不住气,一群没用的废物,巴巴我从建衡伯府千挑万选把她们带出来!”
第003节字如其人
杨氏是建衡伯府第五女,亦是最小的嫡女,自小得母亲疼爱,娇生惯养。后嫁入薛家,丈夫薛子明性情温和,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她嫁过来第三个月怀孕,生女薛东琳,一年后又生子薛华逸。
三年抱两,薛府虽人丁兴旺,老夫人也是格外看重的。
她是老夫人幼子的媳妇,不需住持家中中馈,老夫人又是慈爱性子,对杨氏很宽容。
她一辈子没有吃过苦,直到被九岁的薛东瑗算计。
薛东瑗生母姓韩,亦是盛京望族,她外公在先帝时官至工部尚书。
韩家在盛京颇有名气,除了他们家门风严谨清廉,便是韩家子嗣都很漂亮。
特别是到了薛东瑗母亲这一辈,几个女儿个个国色天香。
薛东瑗越来越大,眉眼间越来越像韩氏。个子高挑,肌肤雪白,鼻梁笔挺,樱唇微翘,最最出彩的,是她那双遗传自韩氏的眼睛。
她斜长眸子微挑,自有风流媚态,勾人魂魄。
东瑗六岁的时候,杨氏有天去看她,她午睡初醒,云髻蓬松,肌肤粉润,懵懂眸子流转着迷离的娇慵,杨氏瞧着就浑身发酥。
特别是她樱唇轻启,声音甜腻娇柔喊了声母亲,叫得人筋骨都软了。
杨氏回去后,满脑子都是她那媚态。
这还得了!
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美艳!她这模样,女人看了都心动,男人见了,还不对她百依百顺?
杨氏忧心忡忡回去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来往都是皇亲贵胄,要是一个不慎,被外男瞧见了她的模样,要讨了这门亲事,可怎么办?普通人家还好,要是不幸被王爷皇孙瞧见,非要去,难得薛家敢不给?有个名分也罢,要是被兴平王那种荒淫无道的讨去,薛家既不敢得罪他,自然要给的。给了,伤得可是家族的体面。到时,老夫人不说她不本分,只说我没有教好女儿!”
大嫂、二嫂当时笑她太过于谨慎,杞人忧天了。
杨老夫人却脸色肃穆,道:“你所思虑不无道理。那孩子我也见过几次,长成她那样,太过秾丽了,不得不防。要是她做出丑事,都是你这个继母的过错……还会连累琳姐儿。”
是啊,要是薛东瑗做了丑事,别人还以为杨氏教女无方,薛东琳的名声跟着受损!
杨老夫人想了想,道:“你要服侍姑爷,又要照顾琳姐儿和逸哥儿,总是防着她,岂不是要三首六臂?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一些……让薛家上下都知道,她不仅仅长得狐媚,性子亦轻佻,不服管教,将来不管她出了何事,薛家算不到你头上。”
杨氏大喜。
回来之后,便跟身边得力的商议,最后把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木棉和杜梨换给东瑗。
东瑗的乳娘汤妈妈虽不是杨氏的陪房,亦不是韩氏的,很好收买。
就这样,三年下来,薛东瑗轻佻粗莽的性子名声在外,阖府上下都避着她,杨氏心情甚悦。
哪里想到,她九岁时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就突然醒来,看着杨氏的神情很奇怪。
她躺在床上,杨氏却感觉她的目光深敛,看不出一点情绪,不似少女的欢快与单纯,令人发憷。
她当时没有深想。
半年后,就出事了。
先是杨氏努力培养的汤妈妈被撵了,老夫人还私下里言辞告诫她一番,说她疏忽了对东瑗的照顾,把汤妈妈那种毫无德行的放在嫡小姐身边。
没过几个月,木棉和杜梨被卖到娼寮。
老夫人一向宽容,把做错事的下人打个半死,还要卖到娼寮,是第一次。杨氏也是第一次知道老夫人手段如此果决强悍。
这都不算什么。
第二天薛老夫人当着家里的妯娌教训她,言语里,句句暗示杨氏迫害东瑗,这才是杨氏一生中受过最大的屈辱!
她从未这样失过体面!
都是薛东瑗!
这些话,杨氏自然不会跟自己的二嫂说。
她只是很气愤说汤妈妈、木棉和杜梨误会了她的意思,对东瑗出手,结果薛老夫人把账算在她头上。
一副无辜模样。
杨二夫人听了心中直笑。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