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迟茫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薄娘转过身,冷声道:“忆仙坊的姑娘虽身份卑微,但也不至于下贱至此。若是公子想要寻欢作乐,大可去别的地方,相信那边姑娘的姿色并不比我们这里的差。至于我……哼,公子若是未安好心,我也不会以礼相待!两位还是请回吧!”
听她的口气,叶昔迟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未想过要轻薄姑娘。在下想与姑娘做的交易光明磊落,并无半分不可见人之处,请姑娘听我一言,不要急着下断论。”
薄娘停住脚步,声音依旧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好,你说。”
叶昔迟点头道:“我知道姑娘并不喜欢留在这里,所以若是姑娘愿意,能否将忆仙坊与我做个交易?”
薄娘怔了片刻,忽然间听懂了他的意思,猛得转身,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道:“你如何知道我不喜欢这里?”
叶昔迟缓声道:“多年前的忆仙坊闻名在外,世人皆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彻夜流连,只求一夜醉生梦死。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竞相送来,若是要挣钱,忆仙坊断没有关门整改之理。但自从姑娘将此地买下之后,却与原本大相径庭,独树一帜。里头的姑娘不再只懂接客送客,而是日日读书习字,夜夜苦练琴艺。我便猜想这边的主人定与往常不同。若非姑娘厌恶此等风花雪月之地,姑娘又如何会花费心思将忆仙坊改成今日的模样?”
薄娘眸色一黯,搭在门上的手慢慢垂下,“公子说得不错,我并不喜欢这里。”她抬起头,又道,“可公子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将忆仙坊卖给你呢?”
叶昔迟作揖道:“在下可以答应姑娘,待我接手这里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包括姑娘想要保护的那些人,我也会替姑娘保护好她们,决不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姑娘意下如何?”
薄娘大为吃惊,想不到他短短几句话就能将她的心思摸得透彻,不禁吃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昔迟温声道:“在下姓叶,名昔迟,家住京城,自祖辈起便世代经商。路遇扬州,听闻忆仙坊大不相同,便慕名而来。”
薄娘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在确定他话中的真实性,良久,轻声道:“可我即便答应了公子,这里也不能给公子挣钱,公子还是请回吧。”
“姑娘只要肯卖,这些便不用姑娘担心。”叶昔迟道。
薄娘面露疑色,脸色沉了几分,“公子果真没有其他目的?”
尚未待叶昔迟细想她话中的含义,薄娘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漠,“我意已决,公子不必多说。忆仙坊我是不会卖的,两位请回吧。如玉,送客。”
那个被唤作如玉的翡翠衫女子不知何时又已出现在他们的身旁,抬手指向谷口的方向,“两位要见的人也已经见到,如果没有什么事,还请出谷。”
刚才还讲得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叶昔迟还想说什么,可见房门已被关上,心知已经无计可施,便只能跟着如玉往山谷外走去。
山谷门口,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嬉戏打闹。见叶昔迟一行人过来,连忙退至一旁。由于天色太暗,其中一个女子不小心踩在一旁的石阶上,顿时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姐姐!你没事吧!”身旁的女子焦急地询问,想扶着她站起来,可女子似乎一点都使不上力气,还没爬起来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咬着唇直喊疼。
几人见状快步过去,如玉担忧道:“怎么了?”
“我……我的脚崴了……”女子唇色苍白,冷汗直冒。
如玉吩咐身边的人,“快去请大夫。”
身旁的人为难道:“如玉姑娘,天都这么晚了,大夫是不会上山的。”
“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们这里又没有人会医术……”
正在此时,叶昔迟道:“我们的马车就在谷口,若是姑娘不嫌弃,便随我们一同下山吧。”
如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叶昔迟不是看不出来,这忆仙坊的女子个个都对他们心存戒备,哪怕是在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也是防着几分。
“若姑娘不放心,亦可以同我们一块儿前去。”
沈凝烟也点头,“是啊,我看这姑娘伤得不轻,若不赶紧医治,要是以后落下残疾就不好了。”
如玉左右看看,半晌,轻声道:“好,我与你们一起下山。”然后又回头对着身旁几人道,“若是主人找我,让她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见她首肯,叶昔迟立刻二话不说地抱起受伤的女子。沈凝烟嘟了嘟嘴,也跟了上去。
司琴正独自坐在马车上无聊地数着星星,见二人急急忙忙地回来,连忙跑上去,“公子,怎么回事?”
“司琴,赶快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馆。”叶昔迟将那女子放在软榻上,又接过沈凝烟递来的布条,将她的腿固定在马车上,防止下山颠簸会弄疼她。
如玉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头顿生几分暖意。住在忆仙坊的大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她们从小沦落在外,遭人白眼,受尽欺负,一刻都不曾安宁过。若是遇上人贩子,长得好看的便会被卖去青楼,做一些不干净的勾当,长得不好看的也会被贱卖去人家府上做个柴房丫头,或者卖到乡下给别人当童养媳,一天不得安生。不过好在她们命好,被薄娘收留了,不仅给她们饭吃,给她们衣服穿,还教她们读书习字,这才过上安宁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外面的人都不可信,尤其是男人,更是信不得,所以才会对任何人都戒备三分。
可眼前的两个男子,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坏人。
见沈凝烟回头,如玉慌忙避开她的目光,望向车窗外。
沈凝烟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放心,我们很快就到了,她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章 约定
再次回到忆仙坊已是深夜,山谷空幽寂静,山路难走,叶昔迟便一路抱着受伤的女子,直至送她回房,将她安顿好。
如玉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又拉下床帘,才走到外面,对着叶昔迟感激道:“今日多亏有了叶公子出手相助,如玉在这里先替小君谢过公子。”
“如玉姑娘不必多礼。”叶昔迟出手相扶。
如玉道:“天色已晚,两位公子不如就在清微居住下,待明日天明了再下山吧。”
叶昔迟沉默了一瞬,道:“多谢姑娘的好意,还是不必了。贵坊的主人不愿见到我们,若是让她知道了,会责怪姑娘的。”
想不到他这么替自己着想,如玉感激之下又有几分感动,“我家主人其实并非公子方才所见的那样,她平日里对我们一众姐妹都很好,若非她肯收留,此刻如玉早已魂归西天了。”
“你们这里所有人都是她收留的吗?”听她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这样的?
如玉点头,“是啊,主人她……”
“如玉。”门口一抹紫衣晃动,衣摆随着微风轻轻飞舞。几人抬头望去,只见薄娘静静地站在门外,尽管她掩藏地很好,可脸上仍是有几分忧色,“小君的脚伤如何了?”
如玉道:“已经上了药,大夫说只要休息几日便可痊愈。”
薄娘点了点头,叮嘱道:“这几日你就留下来照顾小君吧,切记在她的脚伤未痊愈之前不可让她下床走动。待明日天明我会找人送些补品过来,你要看着她吃下去,记住了吗?”
“是,我记住了。”如玉应道。
薄娘这才放下心来,转向叶昔迟与沈凝烟,声音不似方才冰冷,却仍没有多大起伏,“麻烦两位将这个屋子留给小君休息,两位若是想知道什么,就随我来吧。”
***
栖梧阁。
屋内烛光摇曳,屋外风声阵阵。
薄娘立在窗前,单薄的身子恍若一叶扁舟,在海面上孤独飘零。回想起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她的心仍忍不住轻轻颤抖。
“我自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如今已过了二十个年头。我娘曾是这里最红的花魁,而我爹……那个负心的男人,也不过是同其他男人一样,只会用花言巧语哄骗到我娘的情意,然后将她的自尊心狠狠地踩在脚底下,狠狠地,碾碎。”
声音悲怆犹若天边的哀嚎,积压了多年阴郁终于在顷刻间爆发。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爹是谁,曾经我问过我娘,她一直和我说我爹已经死了。可从周围那些人的眼神里,我知道,我爹并没有死,我娘是在骗我。可我没有多问,我知道娘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哪怕我再想知道我的亲爹是谁,我都没有问过只字片语。直到我娘临终前,她才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薄娘望着窗外的树影,斑驳,轻拂,“娘说,她同我爹并非在这里认识的,而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她的家乡刚刚受灾,一大家子人都会洪水冲走,她的爹娘为了救她,将她绑在一棵树杆上,这才使她没有被洪水淹死。等到潮水褪去,整个村子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其他的村民连影子都找不到。”
“她想方设法,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解开了束缚在身上的绳子,从树下落下来的时候又摔断了腿。她答应过她的爹娘会好好活下去,所以哪怕浑身已经使不上力气了,她还是强撑着,断断续续地爬了一日一夜,爬到了附近的一个镇子外。那个镇子由于地处较高,所以洪水并未对其产生多大的影响。”
“由于她当时躲在草丛后面,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她。那时到处都是灾民,就算有人看到了,那么多灾民又如何能够救得过来呢?娘以为她这次一定是死定了,可没想到碰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爹吗?”叶昔迟看不上她脸上的神色,但她的声音里,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黯然。
薄娘不置可否,缓缓转身,眼底一片伤感,淡声道:“他将娘带回了府里,让府里的丫鬟给她置了几件新的衣裳,还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为她接骨。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娘的身子慢慢地复原了,精神也好了不少,不出两个月,就已能够下床走动。他日日都来看望娘亲,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还派人四处去寻她爹娘的下落。时日久了,娘也知道他喜欢她,娘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只是一直不明白他明明有着优越的家世,却为何会看上她一个无依无靠,甚至是就快死了的人?几次三番想问,可话到嘴边,却仍是没有问出口。”
薄娘顿了顿,在他们身边坐下,继续道:“就这样过了半年,娘的脚伤已经完全好了。因娘自幼习舞,所以平日里也会在房里练练舞蹈打发时日。也正是那一日,被他发现了娘的秘密。自此之后,他更是对娘殷勤百倍,终于有一天,娘经不过他的一再甜言蜜语,答应了同他在一起。”
沈凝烟撑着下巴,仿佛在听故事一般,“若是你娘与你爹互相喜欢,在一起在并非是件坏事。”
说着,她悄悄地瞥了一眼叶昔迟,默默地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让他也喜欢上自己呢?唉,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叶昔迟正好也望向她,察觉到沈凝烟略含无奈的目光,不由一怔。沈凝烟并没有发现他看着自己,又是摇头又是无声叹气的,倒弄的叶昔迟满头雾水,差点以为她是在为薄娘的娘亲所不甘。虽然自己也隐约能猜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可薄娘似乎还没说到哪里吧?就算她也猜出来了,作为一个听故事的,就不能等人家全部说完再感叹吗?若是在街边那些茶寮里听说书,她表现得这么明显,不被别人赶出去才怪呢!
薄娘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哪里顾得了屋内的两人已经开始各怀鬼胎了。她边回忆边道:“起初的一段时日,他们过得很幸福。娘以为她的一辈子便是同爹在一起,可却没想到,爹的生意惨败,家道中落,短短十日,家里能变卖的东西统统都卖光了,却仍是还不起所欠下的债务。爹遣散了府上所有的家丁和丫鬟,带着娘离开了住了一年多的地方,最后将整个府邸卖掉才还清了债。可那时的爹娘,早已身无分文。”
“爹说在凉州有亲戚,所以想带着娘一块去凉州。娘早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听爹这么说,她当即就答应了。可不幸也就此开始,待娘第二日一早醒来,身边已不再是他们露宿的破庙,而是高床软枕,莺莺燕燕,那个男人却已不见踪影。”
“你的意思是,你爹将你娘卖到了这里?”叶昔迟不敢相信。就算有男人再无情,可薄娘的娘好歹也是他的妻子,他又怎么能狠下心肠将她变卖到青楼这种地方呢?
薄娘凝眉点头,当年她虽然还未出生,可当娘告诉她这一切之后,如此场景便如同噩梦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几乎能体会到娘知道真相后的绝望与无助,那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