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云深不理会她,带著高放刚刚跑出几步,却只能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身後这一整条街上的房屋,此刻突然依次亮起了微弱的火光。橘黄色的光芒透窗而出,将街道上的石板照出斑驳的影子。
屋子里原来真的有人。在这沈寂荒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镇里,居然真的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他们又有多少年不见天日了?!他们为何住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
狭长的街道上依次响起吱嘎的声音,那是锈蚀的门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叹息。
第一扇门开了,第二扇,第三扇。每一个门里都出现了一个影子,被微弱的烛火光芒拉成长长的一条,映在街道的石板上。
信云深将高放护在身後,望著那些慢慢走出房间的人影,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身躯。
高放也望著那些人,只觉那些人影动作僵硬,不似常人灵便。似乎身形缓慢得不堪一击,却又散发著让人遍体生寒的危险。
信云深望著前方那鬼影幢幢的景象,竟感到头皮发麻,一阵恐惧从心底升起。
江湖之事再是险恶,也不外乎人心。他以为除了人心之外再无需要害怕的东西。可是眼前这景象,就像是地狱的情景照进现实,让人望一眼便遍体生寒。
刚才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信云深见来路被堵,也无意与这些摸不清深浅的怪人缠斗,便欲带著高放往镇子深处暂时躲避。
在他萌生退意的一刹那,那些缓慢僵硬的人影却猛然动了起来。信云深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些人影的动作,只觉眼前几道黑影闪过,鼻端掠过一阵腥风。他心中警锺轰鸣,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直觉险些将他震昏。信云深携著高放猛地向後疾退,才堪堪闭开快如闪电击向他的几道黑影。
那些怪影一击落空,连片刻的喘息之机也没留给他,便又迅猛地冲向信云深。
这是一群丧失理智的野兽,只知道一味进攻。信云深咬牙连连躲避,偶尔招架一二,只觉那些怪影不但敏捷如电,更是力大无穷,几次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
信云深此刻竟然完全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打,打不过。逃,逃不了。简直已被逼入绝境,不知如何逃出升天。
最不妙的是,高放还在他的身边。
信云深开始後悔先前的冲动和自大。他自恃武功高强,心思机敏,以为这世上再没有能难得住他的事。却忘了江湖险恶,天外有天。这样简单的道理,却需要他经历这般险恶的绝境方能体会得到,还连累得高放与他一起泥足深陷。
信云深心中越想越悔,越想越怕,眼圈红著,咬紧薄唇,几乎要落下泪来。
“云深,不要分心。你听我说,”高放一直老实地趴在他的怀中,接受他捉襟见肘的保护。此时高放突然抱住他的腰背,似寻求保护,又似安慰著他。
“我看这些怪影跑得虽快,却似乎无法跃高,我们先跳上屋顶。”
信云深一直在街道上疾奔,那些怪影便一直坠在他身後。他虽然对高放的建议不抱希望,还是姑且一听。信云深收了剑,揽紧高放,猛地拔地而起,在空中两次借力,稳稳地落在两层高的屋顶上。
坠在身後的怪影如同蜂拥而至的恶狼,猛地扑到楼根处,人头窜动,看似十分焦躁,却果然无法攀上这两层高的小楼。
信云深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放松下来时,只觉得浑身一片汗湿,头发上都似乎能滴出水来。
高放却没有什麽变化,甚至还向下看了看,略带疑惑地思索著什麽。
看著高放的冷静,再对比刚刚自己的恐慌无措,信云深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
高放看出他的窘迫,稍一思索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此刻他必须做些什麽,弥补信云深被打击到的自尊。
高放走到信云深面前,将自己缩进他的怀中。信云深受宠若惊地抱住怀中那温软的身体。
“我知道你会好好地保护我的,云深,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高放在他耳边温言软语。
“那是自然的。”信云深红了脸。
“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让我完全不必担心任何事情。便是在困境中,也能护我周全。”高放继续道。虽然是要哄信云深,却似乎也说到了他自己的心里。
他从来都担任著照顾别人的责任,却从未有过一个肩膀能够让他依靠。也许被信云深所救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的礼物。
“小放。”信云深瞬间感到责任重大,双手揽紧了高放,心情激荡,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们遭遇如此险境,却只能让你一人承担,我竟然一点也帮不了你。云深──”高放歉意地看著他。
信云深激动地搂紧了高放,大声道:“不需要小放来担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恩。”高放把脸埋在他肩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家夥有时候高深莫测,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有时候却意外地好哄。
信云深抱著高放站了片刻,高放偷偷地换了个姿势,让信云深从揽著他的肩膀变成搂著他的腰,这才舒服了点。
信云深把脸埋在他胸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高放望著楼根下那些静静站立的怪影,他们此刻已安静下来,却完全没有要散去的样子,只是沈默地伫立,仰著头用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看著屋顶的他们。
这样的情景,让高放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仔细望著那些人影,努力将刚才心中掠过的那丝线索细细回味。
“是他们?!”高放突然低声道。
“谁?!小放你认识这些人?!”信云深忙道。
什麽百鬼夜行,他是决不信的。他也不信死人能动,这些怪人看上去神神秘秘,背後却必定有著什麽不为人知的真相。
恐惧源於未知,只要他知道了这些人的真面目,他便不会这般畏惧。他必须无所畏惧。只因畏惧,便意味著失败。
“我也是猜的,他们像是一二十年前叱吒江湖的那些人物。”高放道,“像是那一个人,独臂,使刀,应是十多年前突然消失的独臂神刀方良。那边那个,红衣青练,头上簪花,当是曾经风靡江湖的玉面公子柳叶儿。”
信云深朝那玉面公子看去,是不是玉面看不清楚,只是他头上簪的那朵花早已枯成一团黑色,居然还未落败,看上去甚上诡异。
“既然都是些有名侠士,又为何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的下场?!”信云深道。
高放道:“江湖之大,有多少秘闻能够为世人所知呢?!他们突然消失於江湖上,世人都只道他们退出江湖,归隐山林了,又有谁知道他们竟然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信云深道:“这必定是极乐宫主搞的鬼。这些人枉称江湖豪侠,竟然还是过不了美人关,就算是黑心的蛇蝎美人,他们也趋之若鹜,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大师兄说过,女人如果狠起来,会比妖魔鬼怪更可怕。若是蛇蝎心肠的女人,便是长得再美,味道也是臭的。”
信云深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突然凌空响起。
“小子大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见识过几个美人,也敢对极乐宫主妄下论断?!”
信云深听闻这人内力高深,早已戒备起来。经过高放的安慰,他心中的恐惧早已尽数消除。况且说话的这个人,即使他武功再高,只要他会说人话,听得懂人话,信云深就有信心对付他。
第十九集
那人声音一起,楼根下原本沈默的怪影又突然躁动起来。
信云深望向黑暗的四周,咬牙道:“什麽人在装神弄鬼?!”
那声音嗤笑道:“只不过碰到几个傀儡就快要吓哭了的小鬼,对付你何需费那些心思。”
信云深被人戳破难堪事,恼羞成怒,细嫩的面皮胀得通红:“你住口!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
那声音道:“哦?!你就如何?!哭著回去找妈妈麽?!”
高放对著信云深指了指脚下,信云深会意地点了点头,猛然将气力运至脚板,使力一踩,将那小楼的屋顶踩了一个大洞下去。
他将没有轻功的高放紧紧护在怀中,两人从洞里落了下去。
两人随著碎裂掉落的屋瓦一起落到地板上,面前的房间里竟然点著微弱的烛光,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有一张高得奇怪的大床,床上躺著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著精亮的光。
刚才信云深激那人多说几句话,只不过想确定他所在的方位,没想到他竟然就在片瓦之隔的脚下。
最让信云深欣喜的是,李帅和那个奇怪的女人竟然也在这个房间里。
那女子显然没料到信云深和高放竟然能摆脱那些怪影,还寻到了这里。她拉著李帅的手,往那黑暗中躺著的人影靠近了些。
李帅神情呆滞,别人拉他,他便跟著走过去,看到信云深,也似全然不认识。
信云深瞪著那女子:“妖女,你想把我师兄怎麽样?!”
“我喜欢他!”那女子大声道,“你若知趣,就不要来破坏别人的好姻缘。”
她又转向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急道:“柳先生,你还不快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高放道:“这位柳先生既然放我们进来,自然不会再赶我们出去。”
方才虽然信云深借故引他多说了几句话,若他不是有意透露自己的位置,凭此人功力,只怕有的是办法让人找不到他。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那柳先生不搭理那女子的斥嚷,反而向信云深和高放问道。
高放心头疑惑,不知他这样一问有何企图。但见信云深直到此刻依然揽紧他的腰不放手,似乎是有一些暧昧之嫌。脑子里想著那句“什麽关系”,竟不觉有些面红耳热。
信云深道:“你这怪人,一个人躲在这麽深的地底苟且偷生,一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世人都有朋友,你连别人的朋友都要嫉妒,真是可怜。”
那柳先生也不再多言,高放却觉得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带著令他不明的意味。
“你们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柳先生,我只求你几滴血,你都不肯?!”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女子急道。
高放不由得皱起眉头。血,又是血。
慕容骁要制的药人,传说血有神效。那日给他解毒的女子,靠的也是几滴血。今日这女子,还是要血。
他好像窥见了一个传说,只靠血便可救人杀人,不是传说又是什麽。
这个江湖武林经历了不知道几千年,亦不知有多少玄之又玄的医术或者武学散逸在漫长的时间里。有些流传下来的只字片语,都成了令人向往的传说。千年前的江湖定非今日的江湖可比,今日的江湖再过上几千年,又还能剩下什麽?!
高放心思急转,竟没来由地想远了。
那柳先生道:“你要我的血,想做什麽?!”
那女子脸色一红:“我要让这个男人,死心踏地地爱上我。”
信云深睁著一双圆润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不作声。这个柳先生对他们没有杀意,这个妖女武功又不高,暂时危机解除,他也起了一丝好奇。
只听柳先生道:“那你便找错人了。我的血可以杀人,可以救人,却惟独不能让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我自有办法,只求柳先生赐血!”那女子咬牙道,“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你也不能顺我一次麽?!”
“你母亲从来不需要逼迫别人爱她。”柳先生道,“你明明知道,我的血有剧毒。你让你爱的男人饮下我的血,他便中了这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毒。毒发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一个人,连一只狗也不是。只要能让他解毒,别说是让他爱一个女人,便是让他爱一条狗,他也甘愿。他愿意爱一条狗,你便愿意做那条狗麽?!”
“你──放肆!”那女子突然冲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扇了那柳先生狠狠的一巴掌。
信云深见那女子离开了李帅身边,那柳先生似乎也无意帮她,正是机不可失,身影一闪便将李帅拉到自己身边。
“师兄?!你醒醒,师兄?!”信云深拍拍他的脸颊,李帅却只是呆滞地望著前方,身子软软地靠在信云深身上。信云深小心地将李帅抱住。
高放在一边看著,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他自然不是吃醋,因为信云深不可能喜欢他的师兄。只是──信云深似乎也并不喜欢他。
信云深对他的好和在乎,超过了一般人的情谊。若非如此,也不会在一天天的相处中,让他越来越动心。只是这在别人都代表著喜欢和爱的举动,在信云深这里却似乎没有别的含义。他只是单纯地对他好而已。如果换成受伤的李帅,或者受伤的楚飞扬,只要需要他照顾,他都会对他们很好。
那柳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