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阳听我说完,略点了点头:“的确,若他们真是以次充好的话,怕是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又苦笑叹道:“只可惜,通常来说区分山料、籽料,最简便的法子就是看皮色。而这雕玉的工匠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让人授意了,竟一丁点皮色都没留下,如此一来,便是行家也难以轻易判断了,更何况,现下便是我说了,怕是那些认定自己吃了亏的街坊们也不会采信。”
“可是,难道咱们家就这么吃了哑巴亏不成!”我过去看八点档电视剧就讨厌这种小人得志的情节,此时竟被坑到了自己头上,这让我怎么能不动肝火。
我这边本已气得厉害,又想起上午已应了那些乡邻,明日便全数将货款退给他们,一时更觉胸口气滞。你说这什么事儿啊!要是李家仍是当初那种家大业大不惧风雨的状况也就算了,现在本已败落了大半,只图安安静静做个生意,竟还是被人盯上了,敢情正应了那句老话,尽捡软柿子捏不成?
大约是看出了我这边情绪不对,李暮阳轻叹了一声,抬手示意小许先回铺子里去,又亲自起来送他出门。我虽跟自己生着闷气,但也隐约注意到那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
我趴在书桌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懒懒的不想动。我自知性格冲动,做事往往难以考虑周全。过去在家时还好,毕竟接触的都是熟悉的事务,而此时,就算我再怎么长于记忆,也难以一时半刻的将这些玉石知识记个清楚,更别提实际中的鉴别、分辨了。当时想的是,只要将两家的玉器做个对比,自然能高下立判,明日自然不必真赔钱退货、受那些损失。可现在看来,恐怕又是失算了。
李家现在资金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仍不宽裕,哪里又能一时半刻的筹措出明日退款的钱来呢。
我越想越气闷,心里又胀又涩,兼带着气血翻腾,连李暮阳已回了书房都没在意。
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或许是见我没反应,终于笑出来:“怎么?还在生气?”
我又把头往臂弯里埋了埋,不想说话。
见状,他扯了我的手臂,硬将我身子扳过来对着他。看我仍低头生着闷气,他又低笑起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比这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哪里就撑不过去了。”
听了这话,我心中又钝钝的疼了一下,靠在他胸前小声问:“过去也有人想要挤压李家么?”
“有过的,”他声音平静依旧,“父亲刚刚故去之时,不少大户商家欺我年少、仓促间掌管家中事务,无论是供货之人还是其他,都想要从李家这场变故中讨些好处去。其时,没有擅自抬价的供货商队,也就只有秦老板那一处罢了。”
我略吃了一惊,但是,虽知道曾安然度过种种困境,却仍难免不畅,不由稍微抬头问他:“可这回还是不同。李家现在不比往日,若是不能赶紧证明祯祥玉器店以次充好,往后哪还有人来买咱们的东西。即便赔出去的那些钱还好说,日后再没有进账又如何是好呢?”
“等着便是了。”
“啥?!”我说,我做梦也想不到李暮阳给我的回答竟然是如此不着边际又轻飘飘的一句敷衍,亏得我还真对他抱了些期待。
我一时火气又上来,伸手推开他,闷声抱怨:“你少敷衍我!等什么等啊!赶明儿没钱过活了,让一家老小都陪你等着喝西北风去还是怎么着!”
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李暮阳又略微眯了眼,露出那种狐狸似的神情笑道:“哪里敷衍你了。既然那家铺子如此不容人,又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损人利己,必然急着在引人怀疑之前多捞些钱财,日后,李家若是垮了,他们便再声称进货的途径断了,不再做这些冒险的勾当,同时也将货价提上去。”
我见他那副神情,不由略放下些心,想必,他既经历过类似的风波,自然也多少知道那些奸商的心思。只是……
“若李家已经垮了,他们再提不提价,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最近我怎么觉着你倒是呆了许多?”
我一愣,脸上也慢慢热起来,见他仍狡诈笑着,不由分说便扑上去又抓又咬,边撒泼边气得骂他:“我让你挤兑我!我老虎不发威,你就拿我当hellokitty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管一气折腾,直到我觉得累了,他也笑着告饶才罢。
我知他是让着我,但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叫关心则乱!要不是担心,我哪里就糊涂了!要不,以后便是李家让人家欺负得再厉害,我也眉毛都不动一下,这样你可满意了?”
听我这番抱怨,他也不恼,仍旧抿嘴低低笑着。我斜眼瞥他:“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又理了理头发,偏了头笑道:“刚才被你一激,我倒把那口恶气出去了,这会儿还真是明白过来了。按你说,咱们究竟要怎么应对才好呢?”
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外面丫鬟敲门,问今儿个在哪里用午饭。我这才发觉,时候早已过午了,免不了把手头的事情压下,先与李暮阳一起到郑太太那边去一起用了午饭,顺带着安抚了一番她的情绪。
饭后,闲话几句之后回房时,正见着靳宓、孙葳与香料铺子的掌柜小许都已等在门前了。我微微诧异,但转念便想到,方才小许走时,李暮阳大概就是嘱咐他请其他二人一起过来商议对策。
这三人早知我平素里常帮着李暮阳处理些生意上的琐碎事务,因此,这回也不避讳。我吩咐丫鬟奉茶后才进屋,几人匆匆行了礼,便又坐定,开始进入正题。
李暮阳悠然品茶,并不开口,只略微偏头看着我。
我暗暗白他一眼,心道这人是养尊处优习惯了,竟拿我当复读机使唤呢。但却只能清了清嗓子,简略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连着我们初步的推测都一一重述了一遍。
小许是知道前因后果的,靳宓也多少听说了些,因此并不很诧异。只有孙葳刚刚听得这些事情。他本就心气高,性子直,此时几乎是与我方才一般动起气来。我暗笑,偷瞄李暮阳一眼,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方淡淡露出一抹笑意,随即便正色道:“靳宓,既然少奶奶说谢大夫在邻县遇着了秦老板,你便赶紧启程去探访他,请他来一趟,就说咱们家有生意上的事情想要与他商议。”
我虽暂参不透这一番行动的深意,但想来,既要请那彪悍又粗神经的秦老板来,想必不是细声慢语的谈天喝茶的。
正在想,却见靳宓收了往日嬉笑面孔,利索地答应了,也不待再吩咐,便自己先退了下去,说是立即去准备车马。
剩下我们几人,一时沉默了下来。半晌,李暮阳思量着开口:“许掌柜,你回去找个可靠的伙计,让他暗中到祯祥玉器店再看看,若见着客人多,便挑拣一阵,只说他们的雕工不好,想要购置几块和田羊脂籽玉原石,回家托熟识的巧匠琢磨。要是有人问起来历,便说是邻县米商苏老爷家的家丁,下月老爷寿诞,二少爷来乐安县巡视自家铺子时听乡邻盛赞此处,便命他来看看。但看过之后,也别急着定下,只说回去询问二少爷的意思,过几日再来。”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家伙撒谎还真是不打草稿,竟然还编得煞有其事的。
小许显然也没见过自家少爷的这项特长,怔了片刻才发觉失了礼数,于是忙点头答应。
与前面这些比起来,接下来与孙葳商量的内容便显得很是寻常了。只不过,却让我越听越觉压抑。我这几个月管着家中大小账务,虽然现在又交了许多给李霏,但大体上对家中的财政状况还是清楚的,此时听他们谈起如何筹钱应对明日的燃眉之急,心中是无论如何也轻快不起来。
商谈到末尾,李暮阳转头对我安慰性地笑了笑,又说:“就麻烦孙先生授意下人将李家的状况透露些风声出去,以后每隔三两日,便再添枝加叶描述一番,再将祯祥玉器店的反应细细留心观察下来告诉我。待到他们略放松了警惕,就让许掌柜这边的人带足现银,去把玉石买下来。”
两人称是。又商谈了些细节,这便各自离去。
看两人出了门,我轻轻呼了口气。回头看李暮阳也略微放松了一些,向后靠坐在椅中,对我浅笑:“只可惜,今年出了这些事情,家中怕是没有什么银钱让你去筹备端午应节货物了,白白浪费了你一番心思。”
虽然仅隔了半天,我却被接踵而来的这些事情搅得没了心情,哪还顾得起那些端午香料。此时见他还替我想着,心里不由一暖,也笑道:“我还没费什么心思呢,倒是难为你还记得,等明年,若是境况好些了,再提此事也不迟。”
他微笑着答应了,正要拉我坐到他怀中,却突然听到敲门。
我们相视一笑,两人都做贼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开门后,便听丫鬟通报:“少爷、少奶奶,给周府的拜帖已经送去了,辛夫人回说,周府恰好新雇了个厨娘,手艺还算好,若少爷有闲,明日便约在午时初刻,不妨到周府上一起用过午饭,边商谈事情,岂不一举两得。”
九十 端午(5)
这日下午直到傍晚的一段时间里,整个李家上下都在为着筹钱一事忙活。
当然,这些大张旗鼓的行动中至少有一半是做给不明缘由的下人们看的。
晚饭过后,我与李暮阳照例去园子里散步,不出意料地见到了数名小丫鬟窸窸窣窣迈着小碎步慌乱地向我们这边张望,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也隐约听到了些胆大的下人们来不及收尾的八卦传言。然而,当我扭头看见李暮阳故作的沉肃忧郁的表情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哪里有个僻静地方让我躲进去爆笑一阵子?
我静静地想了一会,觉得我这穿越的一年实在很丰富多彩,其中最有趣味的,莫过于就是不断改变对李暮阳的评价了。
最初,分明拿他当做骄纵无能的富家子弟。好容易经了种种波折,几乎觉得这人是个正直可信的温和君子了吧,近几个月来,却越来越发觉不是这么回事。枉我当初还觉得我自己装什么像什么,现在看来,那点小伎俩在高手面前根本不够看呐。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但通过他偶尔递来的别扭怨念目光看来,大约……他也猜到了我正在腹诽于他。
趁着没人,我动了动僵硬的嘴角,压了声音:“我说,少爷,咱别装苦大仇深了行么?今天这事,我好容易缓过气来,您别再给我添堵,就算是假的我也受不了。”
他默默看了看我,又淡淡瞥了一眼假山后头提着茶壶却时不时瞄过来的一名翠衣小丫鬟,终于幽幽叹了口气:“天色不早了,我有些倦,你扶我回房吧。”
喂!你这是故意雷我吧?
我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扶他慢慢踱回了房。打发走了前来端茶倒水的丫鬟,我反手锁了门,呲牙咧嘴地抱怨:“你也不嫌牙碜,装什么西子捧心啊你!早知道我就不和你出去了,省得晚上做恶梦。”
“哦?”他语气淡然,尽数改了方才愁眉不展的样子,拖了些长音悠然低笑,“想必明日外面便会有闲言碎语流传了。”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能让某些人误以为李家的现状比实际情况糟糕得多,那么,兴许用不上太久,他们便会轻心大意、露出些破绽马脚来。至于这透露“内部消息”的人嘛……这么多丫鬟婆子,一个个从来都伸长了舌头等着嚼,自然是责无旁贷,虽无事也要添油加醋地说出几分,更何况今日亲见了李家几位主子愁肠百结,想来更是跃跃欲试,急着将这些八卦传出去呢。
只不过,在下人们看来颇为悲情的一场戏,在我眼中却实在诡异得很。
见我不说话,李暮阳又淡淡笑道:“更何况,你焉知我刚才不是真的为此事愁闷呢?”
噗!
我一愣,满口茶水尽数喷了出来。自觉不雅,于是就着袖口擦擦嘴角,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要说一年前,我信。但现在谁还不了解谁?要我说啊,你和那谢棺材倒是有些相像之处——不闹别扭的时候几乎都看不出什么表情。再加上你那骄矜得要死的性子,打死我也不信你能在院子里悲情去!”
他被我说的无言,定定盯了我片刻,又扭头看了看被我的袖子蹭上了茶水印子的衣裳,慢慢地、郁闷地叹了口气,从身边取了本书,不再理我。
我却无聊得紧,见他展了书卷,便伸手挡住,凑到他身前笑:“不过啊,我还是觉得,你也不必这么死撑着,又不是和谁拼命呢。要是累了,就放松下,给自己喘口气的空闲,要么,稍微发发脾气也是可以的,别总这样什么都搁在心里憋着,我看你早晚得憋出病来。”
他方要拨开我挡在书卷上的手,但听了这几句话,却又停了动作,微微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我本是想拿他打趣,可话说到后来,声音却不自觉地柔缓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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