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脚下慢了几步,被他落在后面。
正是如此。世间悲欢皆愿亲历,如此方是他的本意。这便是与那些卑微怯懦之人的大不同之处了。
思量间,李暮阳已经绕过了园中假山亭台。我赶紧定了定神,见四周无人,便提了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到家不久,就有丫鬟们端了菜饭上来。
刚用到一半,忽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开了门,清菊带着封信进来。她回身掩了门,又向李暮阳行了礼,这才对我们笑道:“少爷、少奶奶,方才二少奶奶的娘家派人捎了信过来。送信人还在门房候着呢。”说着,便将手中信封呈了上来。
我略有些惊诧,不知此时无故来信所为何事。但还是交代清菊先给送信人安排个住处,这眼看着要入夜了,不便急匆匆地让人家连夜离开。
打发走了清菊之后,我看着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转头又见李暮阳正在启信,于是赶紧从他手中抢了信笺过来,笑道:“甭急着看,这信就在这,一时半会的也跑不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先把饭吃了,等会凉了小心胃痛。”
用过饭菜,李暮阳先回了楼上房中。我吩咐下人收拾残局、泡茶,又自去掌了灯,这才跟着上楼。
“这么暗,也不怕累着眼睛?还是说一会儿不见,你这人已经笨得连点灯都不会了?”我推开房门,刚好看到李暮阳正借着窗外暗淡的天光读着信上内容,不由觉得好笑。
他回头一笑,对我招手:“你来看这信。二嫂的父兄似乎有意要命她改嫁他人。”
“哎?改嫁?”我将烛台放下,凑到他身边跟着细看那信。
信中大半是套话,总结起来无非是说二少奶奶年轻丧夫,守孝三年也已过了,平日行为举止皆合礼数。此番归省养病之际,恰遇同乡门第相当的鳏夫陈某前来求亲,于是如何如何……在我看来,虽说这遣词用句甚是恭敬,似乎仍拿李家当做二少奶奶的夫家来看,可改嫁一事却也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了。
看完信,我笑道:“你打算怎么回复人家?”
“应了便是了。”李暮阳折了信,答得理所当然,“二哥已经故去多年,二嫂也并未有一儿半女的,难得她得遇良人,咱们就算能拦着,也不当做那些事情。”
我心中一动,一时没有搭话。
半晌,李暮阳扯了我的手腕,拉我在他腿上坐下,笑问:“怎么?想起什么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低头笑笑,“若当初……”
“红叶。”他轻轻抚过我的背,语声沉稳,“这与大嫂之事全然不同。当初大嫂所为之事,既不合于礼,更有悖伦常律法。李家所为固然失于急躁,然而却也为此受足了惩罚,时至今日,是非对错,已不必再提。”
我抬了头,看他半天,终于笑出来:“你这人还真是想得开。当初的决定固然是老太太下的,但我也没说什么好话,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实话,可曾怪过我?”
虽有此问,但我心中也早已料到他的回答。果然,他只是笑了笑,轻声答道:“世间之事,皆为种种因缘际会而成,若起因有丝毫变化,则结果便会大不相同。当初,你是天生性情急躁也好,是为了与我较劲也好,的确是出于一时的浮躁心绪而做了草率决定,未曾顾虑到之后的各种可能。然而……”
我想起当初的意气之举,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听李暮阳语意一转,又说道:“然而,你资历尚浅,即便未能考虑周详,可老太太如何就气得不顾后果了?你该知道,你的提议虽出于任性,但却并非无理。那种事上,为了顾全两家颜面,必得暗中知会两人,令他们好自为之。只是,后来之事,便不是以人力所能料及的了,因此,也怨不得谁。”
“真的?”我继续趴在他怀中,闷声问,“你不是故意安慰我吧?”
他略微紧了紧揽在我腰上的手臂,低声笑道:“自然是真话。”
“那你还笑!严肃点!”我依旧不抬头,只伸手在他肩上掐了一把,小声抱怨道。
他不说话,却长长舒了口气。我偷偷瞄了一眼,见他双目微合、神色安然,于是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不由暗暗感慨,这样也好,虽然少了几分热烈,但却让人放松,不知不觉就开始期待能够携手走得更久。
如此静静待了许久,烛光忽然闪了下。我回头见桌上烛火将尽,忙跳下地,要去寻来替换的蜡烛。
“不必了。”李暮阳拉住我,“也不早了,这便去歇着吧。今日事情多,我觉得有些倦怠。”
我看看外面天色,早已一片浓暗。得,方才似乎神游了太久。
“你先别急,还没喝药呢。你等等,我这就去催丫鬟把药端上来。”说完,我拍了拍他手背,这便下楼去唤人。心里却不免抱怨,或许是搬家之后我的脾气好了太多,让那些新雇进来的丫鬟们都没了规矩,得着个机会就乐得偷懒。
出了我们所住的小楼,我沿着小路向东南面斜穿过去,正看见三个丫鬟在园子里聚成一堆,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聊天。
这什么世道啊!老板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就来聚众八卦了,就算是在现代,这种员工也得给她们点小鞋穿吧!
“咳!”我使劲咳嗽了一声。
很诡异,仨丫头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
我挑着眼角斜斜看了为首的那个大丫鬟一眼,笑了笑:“下次说人长道人短的时候,可记得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别让我逮着。”
俩小丫头马上战战兢兢瞄着旁边大丫鬟的神色,见我在看她们,又马上垂了头。
我觉得奇怪,看来并不止小姑娘间的悄悄话这么简单呐。很快,我心里有了些主意,便吩咐那大丫鬟道:“陈瑛,去催催少爷的药。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送来?又是哪个丫鬟婆子偷懒了。仔细哪天让我抓了现行,全都打发出去!”
陈瑛忙应了。
她一走,另两个小丫头也赶紧行了礼要退下去。
我心道,别介啊,你们走了我折腾谁去啊!于是换了恶婆婆式的嘴脸喝住她们,然后慢慢踱到她们身后,来回打量两人。正常来说,越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越怕让人从背后盯着,果然,我暗地里看着,那俩小姑娘抖得几乎跟筛糠似的了。
“最初是谁说的?”我沉声慢慢问道。
左边淡青色衣裙的小丫鬟身子一僵,头向一边偏了偏,似乎想要回头看我,却又不敢。
“哦?是你么?”我干巴巴地笑了声,走到她身侧,“是不是欺负三姑娘性子太好了?我看这些日子,你们倒是愈发没个样子了。”
那丫头似要辩解什么,我摆了摆手:“少和我说那些废话,我可和咱们家好脾气的姑娘太太不同,甭想着糊弄我。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说差了一个字,就趁早卷铺盖滚出去!”
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几个人鬼鬼祟祟谈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不过传说中做贼心虚,尤其是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略微摆个架子诈一诈,她们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少、少奶奶……”那个青衣丫鬟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是听外面几个小厮说的,我、我以后不敢了!少奶奶,您饶了我这次吧!”
我皱了皱眉,甩开她巴着我的手:“哪个小厮,说了什么?”
“叫张齐的,是城里张秀才家的儿子。他说,靳管家总是和清菊姑娘……还说,少爷除了吃药什么都不会,连……连府里闹得、闹得乌烟瘴气的都不管……啊!”
不待她说完,我已甩了个耳光过去。我虽知道人多口杂,有种种闲言碎语也不稀奇,但是仍难免怒从中来。
再看那小丫头,早已捂了脸在一旁发抖,似乎吓得不轻,连抽泣声都憋了回去。
“敢讲主子是非了?”我冷笑,“看来,的确是三姑娘心肠太好了。明儿个一早,通知所有丫鬟小厮,都到西边我那里候着去。我有话说。”
说完,刚好远远看到陈瑛提着盛药的食盒过来。
我笑了笑:“行了,今天我没空和你们多说。明儿个谁去晚了,别怪我翻脸。”
八十二 整风(2)
回家前,我先绕去了李霏的院子,将前后诸事大体与她谈了谈。她虽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但毕竟是和婉性情,也自知压服不住那些新来的使唤下人。这回听了我的话,倒也乐得将管家的事情交还回来,自己重新捡起那些女红书卷的,也算图个清静。
这一来一回虽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李暮阳却也并未询问。而我不愿让他费心,也不曾主动提起。
第二天一大早,约莫也就是卯时二刻前后,楼下便隐约有响声传来。
嗯,好孩子,来得还算早。我边念叨着,边顶着阵阵袭来的困意爬起身,将卧房的窗子嵌了条窄缝,向楼下偷窥。
整个府中新雇的下人总共有小厮七人,大丫鬟五人,粗使丫鬟六人,其他的婆子、车夫、杂役等加起来有五人。这一回的事情和那些婆子什么的倒没有太大关系,我也懒得把人全都叫来。
不过,到了此时,楼下虽已来了人,但我暗自数了数,却总共只有十一人。其中还包括清竹她们三人以及靳宓。
果真是没规矩了。我心里暗骂。
我一边轻手轻脚梳洗更衣,一边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大约过了一刻钟,我这边万事齐备,于是闭了窗子,自己下了楼。
楼下人群中本略有喧哗之声,一见我推门出去,便大略安静了下来,只有三两人仍低头小声絮语。
我视线扫过众人,又对昨夜见到的三个丫鬟笑道:“所有的人,你们都通知过了没有?”
得了肯定答复之后,我点点头:“现在小厮差了一人未曾来……”
“少奶奶,”底下一名小厮抢先答道,“没来那人是染了风寒,还在病着。”
“知道了。”我应了,又问,“还有两个小丫鬟未到,又是为了什么?”
底下无人应声。靳宓与清竹等人大约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此时听了这番话,都肃了神色,垂首侍立,也是不敢搭腔。
我又笑笑:“行了,既然不拿主子说的话当回事,倒也好办。今天不来,以后也就不用来了。清竹!”
“请少奶奶吩咐。”清竹向来识大体,这会儿看我端着架子呢,自然要给足我面子。
“你待会去给那两个丫头结算了月钱,然后就都打发出去。空缺暂时不补,我看着这帮丫头都清闲得很,想来家里也用不上这么多人手,裁减了正好。”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片嘈杂低语纷乱响起。
我皱眉,下意识地回身瞥了房门一眼,待到声音渐弱才又开口:“方才答我话的叫什么名字?”
刚刚那小厮一愣,犹豫着躬身答道:“小的叫薛平,请问少奶奶……”
“哪里有你向我问东问西的理儿?”我笑笑,“我看你很爱和我抢话,方才便是,这会儿又如此。这月的月钱减半,算是警告。”
不待他再说什么,我又转向靳宓:“张齐是哪个?”
一听这话,底下又是一片嗡嗡声。我更加不快,这帮人明知道主子还在休息,就如此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若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这口气算是出不去了。
不过,既然这帮人能有如此反响,估计着张齐那厮的谣言大概已经传到许多人耳中了。这事还需好生处理,以免落人口实。
我抬头打量着站出来的那名十六七岁的小厮,不愧是什么穷酸秀才的儿子,气质上就很像。他面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神色间却隐隐透着股不屑。我暗说,你神气什么啊,老娘我要不是为了服众,早就把你扔出去喝西北风了。
“靳宓……”我相面结束,刚说了半句话,却听身后细微声响传来。
“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李暮阳的声音在我斜后方响起。
我叹了口气:“没事没事。一点杂事需要处理而已,你赶紧回去歇着,这事儿交给我就好。”说着便将他往回推。
他反手握了我的手腕,淡淡一笑,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轻声说:“怎么?有我在这,你便不敢撒泼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同样小声回道:“好!你等着看!”
言罢,转头板了脸厉声吩咐:“张齐妄传不实传言,加之对主子多有不敬,家法处置,随后扣除本月月钱,打发出去。靳宓,管家失职,自身行为难以服众,这回扣除本月月钱以示告诫,若再让我听到任何闲言碎语,便革除管家职务。”
张齐实在是个草包,表面上虽是一副清高酸腐的劲头,可一听我这处置方案,当即就呆住了,一叠声地讨饶。而靳宓却不傻,见我如此说了,立马便上来开展自我批评,声色并茂、言辞恳切,堪为众员工的楷模。
我不理他们,又转向清菊:“你与靳宓固然已有婚约,然而人前还要多注意些避讳,本次便扣了一月月钱罢了。至于其他人,我方才看着,你们对这些闲言碎语的倒是上心得很呢。各自扣除一百钱,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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