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真的受不住刑而晕过去了。我视线掠过他的手,心中又是一紧。他双手死死用力,指甲已经嵌入地面青石板的缝隙,指尖处隐隐渗着血丝。再想起方才公堂中只有木杖落下之声,竟未听得一声呻吟呼痛,我胸中更觉憋闷得厉害。
此时,李霏也已过来,哽咽问我:“四哥他……可还好么?”
都这德行了,怎么可能还好。但想归想,我还是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没事,只是一时疼痛得厉害才……日后好好调养便无大碍了。”说话时,才发觉我干涩的声音与猫爪子挠门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话间,我颤着手指拢了李暮阳散乱的鬓发,让他的脸露出来。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唇上却是血迹斑驳,想来该是方才为了忍痛而咬破的。
我心中暗叹,正要帮他拭去血迹,却突然听堂上县令带着点酒足饭饱满意感的低沉声音响起:“李暮阳!你可愿意从实招了?”
我说,这人究竟能多无耻啊!人都昏过去了,他居然还能装作不知道,面不改色地问这种混账话。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不是叫做古代父母官必备的职业素质?就跟现在的公务员考试必须通过一样?
大概是在预料之内的无回应让县令十分愉快,我分明见他威严的表情底下又一丝幸灾乐祸透出来。他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遍,随后对旁边一名衙役做了个手势。
我尚在疑惑那手势的含义,却见那名衙役已去提了一大桶水回来,在我们面前站定。而两旁的衙役也极其熟练地上前将李暮阳架起来。
我来不及躲开,也让那一桶水也溅了不少在身上。这十一月的天气已很寒冷,水温极低,泼在身上甚是冰冷刺骨。我打了个激灵,赶紧看向李暮阳。
这是现场版落汤鸡啊。他全身几乎都湿透了,此时受凉之后,脸色显得更加难看,唇边的血迹已被冲掉,长发丝丝缕缕贴在脸上,仍在不停滴水,地上一滩混着淡淡血色的水泊慢慢漾开。
或许是因为冷水的刺激,他低低咳了两声,半张开了眼睛。两旁衙役见状,齐松了手,重新退了几步站回方才的位置。李暮阳看起来伤的不轻,在两名衙役撤走之时,几乎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但最终还是晃了几晃,撑住了身子。
我本想过去扶住他,可眼看着他面容平静地慢慢挺直了身子,又忽然觉得无法靠近。
“你可知罪、愿意从实招供了?”县令又问,依旧是威严郑重的声音,仿佛他所做的真的是顺应天理良心的事情一般。
李暮阳微微转头看向我和李霏,略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微笑安慰我们,然后又仰头正色道:“草民并不曾做过有违律法之事,何罪之有?”
“大胆刁民!到了此时竟然还敢嘴硬!”县令做出愤怒之色,又喝令左右,“继续打!本官就不信这刁民还能死撑下去!”语毕,又用上次那种眼色暗示了执杖之人。
我心说不好,这架势分明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
可惊悸之余,我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按理说,再怎么急功近利的昏官,或者哪怕是受了贿赂也罢,总不该一上堂就急着要把人往死里打啊。更何况,即便不论李霏,至少我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洗脱,为何这县太爷就不闻不问了?我知道我长得路人甲,但也不用歧视的这么明显吧?
“四哥!”李霏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眼看着衙役又要动手,她竟然扑过去硬生生为李暮阳挡了一下。
几名衙役过来拉人,而李霏又死不撒手,一时竟然僵持住了。
我看着这场面,心中疑惑忽然豁然开朗。
“大人!”我朗声开口。既然让我知道了你心里的小九九,就别怪我挤兑死你。
县令一愣,随即紧皱了眉头,正要当做没听到,再向衙役施令,我又提了声音:“大人!您如此急着屈打成招,可是心中有所畏惧不成?!”
啪的一声,惊堂木几乎被拍碎在案子上。
“大胆!竟敢如此对本官言语无礼!你可知按律应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这竟要问我么?怎么不见你拿出方才说打就打的气势来了!我暗自腹诽,却不显于表面,恢复了正常语调答道:“回大人,民女不敢无礼,只是心有疑惑。民女虽身居深宅,但也久闻大人清正廉明,想必气量非常,该是不会与民女一般见识的。”
县令不语,但眼中似有疑惑之色。
我又深吸了口气,挤出个微笑来:“大人,民女听闻当今圣上仁德,盗墓一事虽有关皇家天威,但圣上为了避免波及无辜,仍下旨只查首犯,无过者、不知者皆不追究,此旨意早已为朝中、各州县官员知晓。现下,即便是京中,也有许多最初误被波及的商户重兴。想必大人也是知道此事的?这段话半真半假,有许多是我猜测的,不过估计应与事实相差不多。毕竟当初京中那个什么玉器店的掌柜来李府拜访的时候就曾许诺过日后定然偿还巨款。若没有得到将来生意必定重兴的风声、暗示,他绝不敢赌咒发誓说这些话的。
果然,县令的脸色又阴了几分,但还是应道:“本官自然知道。不过……”
“既然如此,若李家确属故意收赃,定当严惩。但若万一此事纯属误会,或者受了一两小人的陷害,大人今日之举可就有失民心了啊。民女听说梧州刺史大人甚是勤政爱民,若听闻大人为了一时愤慨而铸成冤案的话,想必刺史大人必将极为痛心呐!”
痛心个鬼!边说我边觉得自己特虚伪,鸡皮疙瘩都快起了一身。
正如我所猜测的一样,那县令的脸绿的跟刚涂了海藻泥面膜似的。看来那刺史行动的还真快,果然在美色诱惑下已经给这昏官县令通了消息。
如此一来,这种种疑惑便都迎刃而解了。
那县令与刘老头私交甚密,为了给他解气也不会放过李家仅剩的一个四少爷,但是,不小心把李暮阳弄死了尚且说得过去,但若把李家所有人都“不小心”弄死了……那就分明是和浩荡天恩过不去了啊。所以在牢中关押之时,虽然李暮阳看起来没少受罪,但女牢这边,除了我特意找茬探口风的那次,却从没人来为难我们。
不过,这次堂审,那县令虽说的确因此而单单把矛头对准了李暮阳,但我却越来越觉得他实在是太过着急了,这哪里像审案,根本就是变相的杀人。而每次要行刑之前,那县令的眼神暗示,恐怕都是示意衙役下狠手吧。
这本就是个疑点,再加上看县令的反应,竟是一下也不敢动李霏,事情便显得愈发蹊跷起来。我所能够想到的理由,只有梧州刺史已经暗示过,却尚未明着下令要县令为李家脱罪。或者说,那刺史的意思,搞不好是卖个人情给林彤,把李家女眷无罪释放,但是却找个机会让李暮阳死在牢中也说不定。毕竟,这年头估计不会有几个男的甘愿帮自己的老婆救那旧情未了的前夫。
静了半天,县令一挥手,示意几名衙役退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哼道:“本官自然心中有分寸……”
我笑道:“民女知道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民女的夫君并比不得田间耕作的农人般体质健硕,大人若再动刑,恐怕是捱不住的。若是出了万一或者屈打成招,岂不是让大人的清名也受了污么。”
这话已是十分不敬,但我此时却只想着要试探县令的底线,来确认我心中所想。至于李暮阳……我心里默默哀叹,这倒霉孩子现在就算躲过去了,等回了牢中,怕是还有他好受的呢。那县令若是急于在刺史下严令之前给刘老爷出气泄愤,恐怕这一两天之内必定会用大刑逼他屈招。
五十八 堂审(3)
事实证明,刺史果然已和这县太爷打了招呼。因此,我即便话中明里暗里带着点刺,堂上县令除了偶尔吹胡子瞪眼大声斥责之外,并没有真动过什么刑罚。然而,看他眼中仍有狠戾之意,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按照律法,头次审问之后,第三天仍会有类似于复审的场面,在那时才会宣判。我估摸着,在这段时间内,县令必然会有些动作。
被带回牢房之后,郑太太和二少奶奶都赶紧围上来细细询问。我虽见她们神色关切,但心中却挂念着李霏方才所挨的那一杖,于是大略应付了几句,便扶李霏坐在草垫子上,给她去了外衣,细细查看伤情。
“可还疼么?”我见她背上只是浅淡一条红痕,也略放了心,边取出前些日子用剩下的伤药给她涂着,边随口问道。
李霏深深垂了头,半天才哽咽开口:“四嫂,我只挨了这一下,就觉得胸内气血翻滚,难受的厉害,到现在都闷闷的疼。你说,四哥他……”
我一惊,赶紧指了指老太太的方向,示意她别再说下去。老太太似乎仍然病未痊愈,还在昏睡休息着,但难保她不会什么时候醒过来听到个一星半点的。万一让她气闷伤心更重,恐怕……
“没事,”我仔细看了看,确认老太太未醒之后,低声劝道,“不必太过担心,你难道不记得林彤说过的话了么。今日我一番试探,看那县令似乎早已受了刺史大人的暗示,这样想来,应该不至于过于为难你四哥的。”
为了不让众人担心,我隐去了心中后半段猜测不提。可旁边听着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虽略微松了口气,但是李霏向来聪颖,此时似乎也猜测到了我所担忧的事情。
“是啊,四哥心地纯良,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安然无恙的。”李霏勉强笑了笑,手臂环上了双膝,埋头低语。
在我听来,这话,就算是自我安慰,恐怕实际上也是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吧。只不过此时除了默默祈祷,我们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伤药涂完之后,老太太也恰好醒转过来。我经了今日堂审之事,虽心绪不宁,但也只能强压种种烦闷忧虑来安抚老太太。李霏方才仍愁思不解,但此时也装出了些微笑意,拣着轻松好听的话来说。
老太太大约是见我与李霏平安回来,心里也略微畅快了一些,看起来暂时没有发病之虞。然而,若是与数日之前想必,却分明像苍老了十几岁一般,竟有了几分油尽灯枯之势。我心里暗叹,但愿这两天能平安过去,待到复审之后,我们这些女眷应该就能被放出去,那时便可请了大夫为老太太好好诊治调理。
又絮絮聊了一会,狱卒送来了晚饭。
我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起身如往日一样去端饭菜。一时间,谈话中断,牢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压着翻腾的心绪,慢慢拖着步子过去,这才意识到,包括我在内的众人其实或多或少都是在没话找话说。大概大家心里都有些不祥之感,只能借着毫无意义的闲话来分散注意力罢了。而这种微妙的气氛被打破之后,随之而来的沉寂竟压抑得让人更为烦躁不安。
可此时,我却喉咙干涩,想要说的话都被压在胸口,再也吐不出来半分。
我机械地将手中的半块馒头又掰成两半,一点点撕开。这回的馒头依旧有些硬,颜色很深,不知道是什么面制成的。
我脑中恍恍惚惚地想着与现在情势毫无关联的琐碎事情,一边胡乱咽了几口尝不出什么味道的馒头,只觉得牢房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要不是外面竖着牢固的要死的栏杆,我真想拔腿就跑。
虽然知道要保存体力,但是就着凉水又努力噎了两口馒头之后,实在是再无食欲,反而觉得阵阵作呕,只得放了碗,靠在角落里闭眼歇息。不知何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睁眼时,已经天色大亮。明亮却冷淡的初冬阳光透过气窗洒在牢房的地面上,照亮了狭小的一块肮脏地面,而其余之处却仍是一片昏暗。
这一天,我们仍是在与昨晚相似的莫名忧虑中度过的。但好在只有几名狱卒来了几次,惯例询问我们是否曾见过李暮阳在事发之前有过任何奇怪的表现。这明显是奉了县令或者什么其他人的意思前来诱导的。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即便是性情柔弱的二少奶奶和一向对李暮阳有些成见的郑太太都没有说一句不得当的话出来。
然而,那些狱卒得到了这样的回应,竟没有显出一点不满,反而好似早知如此一般。她们这样的反应,反倒让我更加不安起来,总有些山雨欲来的预感。
第二天正午时分,刚用过午饭,我便听见牢房大门响动。
随着人影不断接近,我愈发觉得诧异。此回独自来的,竟是个牢头模样的壮年男子。
那人脚步停在我们牢房前面约有一步的地方,脸上挂起了虚假残忍的笑容:“大人听说你们执意包庇罪犯,虽然愤怒,但是也体谅你们的心情,所以并不与你们几名妇道人家计较。不过……”他故意停顿了语声,似乎在等我们反应。半天,或许是二少奶奶那副快要晕倒的表情满足了他的异常心理,那人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只漆成黑色的不大的木盒,沉沉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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