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她们很快被柳儿领进来。事已至此,根本没有了我置喙的余地,我只在心里祈祷,她们千万别说什么引火上身的话出来,老太太过去一直对她们宠爱有加,应该不会过于为难她们。
“老太太,”李暮阳首先开口,“您不必为了这种事劳神动怒,孙儿来处理就好。”
若是几天前听到这话,我一定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现在……分明是截了她们最后一点退路罢了。
抬眼看着他毫无表情的冷漠面容,我心中一个声音刺耳地嘲笑自己。我毕竟还是看轻了他啊,这人的机心之重,我竟从没有参透过。亏得当初还信了他,现在想来,从始至终,他或许只是在拿我当丑角一样逗弄着看笑话吧。
我脑子里渐渐变得木然,只觉得寒冷沿着指尖一寸寸向上纠缠攀爬,直到心间,丝丝缕缕疼痛难忍。
后面无非是李暮阳问了几句,林彤答了几句,老太太点头附和了几句,而清竹她们辩解不过,也爽快地承认了什么,我一字都没有听真切,但却又似乎一字都没有错过。
只是,那些质问、那些愤怒全都与我再没有丝毫关系了。
“红叶。”似乎是老太太在唤我。
我该打起精神回答么?或者,时至今日,已经不必再演戏装什么识大体又性情贤良的少奶奶了?我钻营了许久,只为了一个稳固的立足之地,可现在看来,地位也好、富贵尊荣也好,那种东西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此时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和三两友人罢了,可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起过去曾暗自立誓,定要好生维护清竹她们几人,不再让她们受人欺凌,将来给她们寻个好归处……现在想来,真是笑话一般。
“红叶?”
有谁拉住了我,木然看去,是李暮阳。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匀称,握着我的手。
与我冰冷的手指相比,他的手心很暖,只是,这份温暖再也无法像在那小镇客栈之时一般传到我心中了。
“你哭了?”他的手指抚上我的眼角。我这才发觉脸颊上也是一片冰冷的湿意。
我看着他,半天,轻轻笑出来。
“滚!”
这话一出,不仅李暮阳,连老太太和跪在地上的清竹、清菊都露出惊诧之色。
清竹咬了咬嘴唇,开口唤我。
“闭嘴!”我冷着声音斥道。顾不得声音抖得变了调,转向老太太,说道:“清竹她们做出这等事情,固然该受惩罚。但是还请老太太听我几句话再做定夺。”
老太太点了头。
“自我嫁入李家,清竹、清菊便服侍我,我与她们虽名为主从,但实则情同姐妹。这近五年来,李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少爷从来没进过我那东院的门,即便是成亲之日,我也是顶着盖头自己在床边坐了一整夜|Qī…shu…ωang|。而自从将林姨奶奶接入家中之后,他更是对我不理不问,即便在园中偶遇也如同躲瘟神一般。”我笑笑,从没想到,清菊对我讲述的这些过往经历竟有如此用处。
众人都不说话,我又笑道:“虽衣食无虞、所用器物上少爷也都尽心安排了,但这夫妻做到此处,恐怕天下也再少有第二个例子了。我虽不在意,可毕竟全家上下背地里都对我指指点点,清竹她们看不下去也是常情。近来林姨奶奶借着怀孕更是日日耍那小性儿,连少爷为了家中事项与我多说一句话,她都要吃上半天飞醋,更不必提有意差遣下人胡闹让我为难的事情了。我去省亲期间染了心病,几乎死在娘家,可少爷竟毫不在意,为了林姨奶奶一个不痛不痒的毛病就急急赶了回来。此事清竹她们更是为我抱不平。因此难免想要用那些所谓的邪门歪道手段来治一治林姨奶奶。”
我病时,李暮阳也曾日夜守在病床前照料,可此时想来,过往一切只余心酸。现在他既做出这等事情,也就别怪我把那些微薄的好处都抛到脑后了。
老太太不转眼地看着我,待我说完那一大段话,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但咱们这样人家又如何能容了那由着性子使那巫蛊之术的人。”
我勾起嘴角,漠然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也不求免了清竹她们的责罚。只不过,请老太太念在她们这些年在李家有许多辛苦功劳,而此时虽为恶事,但终究是为我鸣不平,也并非心地歹毒之人的份上,就别大肆声张,给些银两、遣她们出去自谋个营生罢了。我也算不辜负了她们一片诚意待我了。”
老太太环视了屋中众人,终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就念在这两个丫头这些年办事妥帖、从没出过差错的份上,就按红叶丫头说的办吧。今天的事情,谁也别到处乱说去,等会从库里拿二十两银子给她们,下午就打发她们出去吧。”
我行了礼,谢过老太太,吩咐清竹她们先回东院去等着。
看她们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我又对老太太说道:“今天既已出了这样的事情,下人们怕是不会再服我了。而我也恰是宿疾未愈,实在没有心力再主掌家务,还请老太太体谅。”
“不可!”老太太尚未开口,李暮阳倒先来反驳了。
我回头冲他轻轻嗤笑:“你也配拦我?”
不去理睬他眼中掠过的种种复杂情绪,我自向老太太告了辞,转身离开。
过去毕恭毕敬赔笑讨好,不过是为了在此处立足。现在我却已不在乎了,若是给我一纸休书,让我去与清竹她们一同出去才好呢。管他李家什么官非劫难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出了院子,远远地,医馆的陈大夫裹紧了衣襟疾步走过来,大概是给林彤诊脉来的。见了我,他低头行了礼。我只当没见到,径直走过去。
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我唤住他,问道:“她病情如何?”
陈大夫站定了脚步,躬身答道:“林姨奶奶当下病情倒是稳住了,不过毕竟身体不好,又有了这次的病根,以后怕是得多加数倍小心,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孩子很可能难以保住。”
我挑眼一笑,答道:“知道了,那就劳烦陈大夫好好诊治了。”说罢,继续走我的路,并不再搭理他。
四十三 分别
我到家时,清竹她们刚收好了寥寥几件行李,在房中等着我。
好容易撑到屋子里,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一分都不剩了,整个人几乎瘫在椅上。
“少奶奶……”清竹哽咽着唤了我一声。
霎时,我眼眶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淌出来。我赶紧仰了头,深深地呼吸几次,尽量调整心绪。
“现在没有外人,你们告诉我,这事情真是你们做的么?”虽然方才听得真切,但我依旧无法相信稳重知礼的清竹和性情直爽的清菊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们对不住您,白费了您往日待我们的一片心意。”清菊红着眼圈答道,跪下将头伏在了我膝上,闷闷的抽泣声一下下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看着窗口悬着的一串风铃,各色的小巧琉璃珠子在微风拂动下相互撞击着。那是几个月前我托清竹做来挂上的,现在看来,唯觉胸口窒闷。
“清竹,你把那个摘了,带走吧。”我闭了眼。再睁眼时强作镇定地指了指风铃的位置。
“少奶奶,那好歹是我们一份心意,请您留着吧。”清竹声音未有多大改变,但眼泪已经静静流下来。
我冷笑:“我要那个做什么,你们全都拿走,我什么都不想看到。”每次看到这些东西,无非是提醒我,我有多自以为是,实际上又是多无能,连最亲近的人都没办法保护。既如此,何必还要天天把它挂在眼前呢。
清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半天方颤声问道:“少奶奶可是在怨我们擅自行事……”
我看她这样,实在不忍,低叹了一声:“我如何会怪你们,只不过,既然从此难以再见,不如不要那些东西看了伤怀。要断就断得干脆利索,以后大家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罢了。”或许我这人命中注定亲友之缘淡薄,早不该奢望什么平凡家庭中的言笑温暖之意。
“可是,如果……”清菊从我膝上抬了头,欲言又止。
我拿手指抚过她的脸颊,苦笑道:“别再说了,该走了。”
轻轻推开她,我起身开了妆奁,最底层的抽屉里放着我攒下的私房钱,大约有三十两。我全都取出来,用随身的荷包装好,递到清竹手上。
“少奶奶,这……我们……”
“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没什么可以补偿的,只能把这点银两给你们,希望以后能用得上吧。”见她们还是一味推辞,只好又说,“我本来打算要亲自给你们各自找个如意郎君,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只得把这些银子给你们,加上等会老太太给的那二十两,也勉强够当作日后的嫁妆了。”
听我这样说,两人都不再推托,默默将银两收了,又要跪下行礼。我连忙扶住,叹道:“此后,咱们再不是什么主仆了,这种礼就免了吧。”话到最后,喉咙又有些哽住,于是赶紧转了话题,说道:“行了,快走吧。人生百年,没有不散的宴席,既然要散就散的痛痛快快,你们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哀哀切切的场面,赶紧走吧,别再让我难受了。”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起了身。将要出门之时,清竹转身犹豫着开口:“少奶奶,那件事……我们……”
“别再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那已过去了,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都当没有过。就算你们认了也好,众人都说了什么也好,我宁可当作不知道,只相信你们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清竹低声谢过,两人终于转身出了门。
我盯着屋门,又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滞涩,不敢再去看她们的背影。只呆呆站了许久,正打算上床稍微休息一下,忽然门被撞开,橙子冲了进来。
“少奶奶!”她正在变声中的声音染了哭腔,“刚才我看到竹姐姐她们拿着行李哭着出去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侧过脸,不让她看到我此时的神情,淡淡答道:“没事。只是她们到了年纪,不能在府中了。日后等你年纪也大了,可以出去的时候,还能见到她们。”人心实在是太复杂的东西,橙子虽然伶俐,但毕竟才十三岁多点,我不想让她的心过多染上脏污世事的腐臭气息。
“可是……”
“橙子,出去。”李暮阳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看向门口,李暮阳就站在那里,而我大约是心绪过于烦乱,方才竟没有注意到。
橙子吓了一跳,有些怯生生的表情,似乎是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到了,但仍然磨蹭着,迟迟没有出去的打算。
我摸了摸橙子的头,放柔了声音:“出去吧,现在去大门那边的话,还来得及送你竹姐姐她们。”
“可是,少奶奶……”橙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我的眼神示意,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冲李暮阳行了礼便退下了。
看橙子掩了门,我便放下帐子,重新在床上躺好,合了眼。
虽然闭着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光线骤然一亮,似乎床帐又被挽起,随后有人坐在了床边。
“还在生气?”
我不回答,依旧闭目养神。生气?若只是生气倒好了……
“红叶,”李暮阳压了声音,问道,“你可记得当初答应过帮我做什么?”
我睁了眼睛,看他。
“滚。”
除了这个字,我一句话也不想对他多说。
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居然相信他那套说辞,想要帮他。现在看来,这人哪需要帮忙啊,就我这点小聪明和他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也亏的他还能装出那一副无公害绿色植物的样子。
他低低叹了一声,眼中丝丝痛意皆尽显出来。
我不由笑出声来。
“红叶?”他微蹙了眉,八成是以为我傻了。
我笑够了,漠然地看着他,说道:“别演戏了。我这人好骗,你再装下去的话,说不定我又信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点小聪明,和你比不了,但我拜托你大人大量,玩够了之后,也给我这种傻瓜留点活路吧。”
他缓缓吐了口气,依旧是刚才的表情,叹道:“我知道你必然怨恨,但希望你能明白,我从没有一句话是骗你的。”
“李暮阳。”
“嗯?”听我叫他名字,他眸中似有流光闪过,黯然之色不再。
我轻笑:“你听好了。以后,有多远滚多远。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红叶!”他脸上神采一下子黯淡下去,短促地唤了我一声,语声落寞。
但他的这些表现究竟是真是假,我分不清,也再不想去分辨了。或许,到现在我仍然是有利用价值的吧,所以想要再来演一出戏拉拢我。又或者,是真的。可那又如何,他已经用我最恨的方式让我寒了心,如何还能奢望轻易挽回。
见我没有反应,他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床前,如同数日前我得了心痛之疾的时候。只是,其他的一切都已再不相同了。
我躺着,呆呆看着床顶的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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