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还是记得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家若真有劫难,与其共同苦苦挣扎,不如各归各处,彼此落得一身干净更好。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不禁自己生生打了个激灵。自那个小镇黄昏开始,我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是好事。
我赶紧回过神来,答应道:“既如此,我也就做你那性情爽利的少奶奶好了,你也甭重新安排了,就这样吧。”想了想,又问道:“前几年做冬衣时候的事情,你和清菊可还记得么?”
清竹点头应道:“上次是两三年前了,我多少还记得些。清菊记性更好,大约比我记得更多,我这就叫她过来。”言罢,她出了门。不一会,清菊便捧着盅银耳羹跟着她一起进来了。
先把宵夜给我放在桌上,两人这才细细讲起了上一次制备冬装的事情。
我虽已来了八九个月,但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衣料、工序、花费等问题都不太熟悉。此时,一边听她们讲,一边自己研了半盏墨,拿了笔草草在纸上记录起来。
“对了,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我记完了大体事宜,又问道。
清竹皱眉想了片刻,答道:“老太太的衣物大多是驼色的,但……”
“但老太太却偶尔也爱个略新鲜点的颜色,”清菊笑着抢答,“比如什么藕荷色、雪青色之类的。”
我想了想,吩咐道:“那你们就帮我想着点,这次给老太太做两件鲜亮点的棉衣去,别总是那种灰灰的颜色,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堵着难受。”
两人笑着应了,又说了郑太太和其他众人偏好的颜色。大略计议已定之时,已经是巳时三刻还多,我折腾了一天困得要死,赶紧打发走了她们,自己爬上了床,还想着事情已经准备就绪,过两天吩咐人订料子来看时也不至于出什么洋相。
然而,天不遂人愿。定制冬衣的事情,又被人为推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陈婶忙得不可开交,我懒得趁这种时候去给人家加码添事。再加上李暮阳正式搬过来常住,种种事情难免要吩咐人去打点,于是,我索性也就自己安心处理家中这些不大不小却头绪纷繁的杂务。
待到第四天,万事妥当,我差去唤陈婶过来的丫鬟还没回来,南院便来了人,说要请我们过去一趟。
我有些诧异,若是李暮阳有事找我,倒还可信些。可现在他人在我这里,莫非林彤要找我谈心叙旧不成?我的确是懒得与其争斗了,可这也不代表要和她姐姐妹妹的言归于好吧?
虽然有此疑惑,但看李暮阳已做了出门打算,我还是压了种种念头,和他一起往南院过去。
这时已是农历十月中旬,要是按公历来算,如何也要十一月了,虽地处偏南方位,但梧州这一时节也难免寒意袭人。
我一面往手上呵着气,一面斜眼看李暮阳。他这两天一直一副棺材板表情,我不由怀疑被那棺材脸郎中治了伤之后,他反而被传染上了更诡异的什么病毒。正想着,突然见他脸色微变,我也顺了他的目光看过去。
南院一反常态的敞着院门,远远看去,好些眼熟的丫鬟都垂首站在门口。又紧走了几步,仔细看看,除了南院的几个丫头,剩下的竟然都是老太太屋里的,就连如意也在。
“这是怎么了?”我悄声问如意。
她跟见到瘟神似的退了两步,头垂得更低,并没有回答我。
我心里更加诧异,知道该是有什么大事。再看李暮阳,依旧是冷淡神色。得,看来这孩子算是得上了面瘫的毛病了。
一路走进屋里,除了院外那些木桩子似的丫鬟之外,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人。我不禁产生了当年奔赴高考考场的紧张情绪。不是我不够淡定,是这事情来得太过诡异啊。
到了门口,我刚伸手,门就自己开了。
我吓了一跳,仔细看去,柳儿站在门内,也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透出忧虑不安之色。我心中一沉,若柳儿都能如此,怕不是什么好事了。
硬着头皮进了门,便看到卧房门开着,林彤靠卧在床上。而床边坐着的,就是老太太。
我轻着脚步走进屋子,在距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向老太太行了礼,也不擅自开口,只等人家问话。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红叶,”老太太脸色微沉,将一手伸过来,问道,“你可认得这东西么?”
我看她手中是一不大的纸包,甚是眼生,便沉声回答:“红叶并不曾见过,敢问老太太,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你自己看吧。”或许听我如此镇定断言没有见过那东西,老太太的语气也和缓了些,将那纸包递了过来。
那纸包不重,放在手里微有些凹凸触感。我带着几分狐疑将它拆开,里面竟赫然是一只简易却显得狰狞的小小木头人。
“这!”我胸口窒闷,刚想问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古时之人就没有几个不信这些巫蛊之说的,这东西在林彤屋里发现,而她向来与我有嫌隙、她若受了诅咒流产或死去最有好处的人也是我,因此我也就难免成了这首要的怀疑对象。
既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反倒沉住气了,不动声色地快速左右环顾了一圈。
老太太神态严肃,平时慈祥和善的表情早已不见,反而隐约显出几分怒色。她向来是信我宠我的,但事已至此,我并无从判断她对我的信任是不是能够敌得过她对那未出世的重孙子的期待和爱护,何况,在这样的家庭,擅用巫蛊之术本来就是令人痛恨厌恶至极的事情。
李暮阳也锁了眉头,嘴唇紧紧抿着,眼角却微向上挑。我过去从未真正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此时一见才发觉,他那神情竟凌厉得让人莫名的心惊。
看来,所有人都那我当犯罪嫌疑人了。
攥紧了没拿着那巫毒人偶的左手,手心渐渐变得有些冰冷潮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到此处以来,这该是第一个大的变故,然而,这个变故后面接着的究竟是穷途末路还是柳暗花明,我却还不了解。
但不管怎么说,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爱好,就算真是我做的这档子事情,我还要挣个鱼死网破呢,何况现在是让人当替罪羊。
我在心里默默数了十个数,尽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微笑面对老太太,问道:“老太太,这东西是何时、从哪里搜出来的?”
老太太看了眼柳儿,柳儿便立刻开口答道:“这东西是从床柱旁边找出来的,因为有雕花栏子掩着,所以前几日一直没发现,但少奶奶您和少爷回来的那天早上丫鬟们刚晒过被褥,那时还没有见到,想必应该是此后的事情了。”
这样说来,我倒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了。动机自不必提,就是犯案的可能性我也占了。在李家,我这从不出门的少奶奶自然很难弄到这种东西,但我恰好前几日回家省亲去了,难保没有陪同人员花了眼让我单独跑去弄了这东西回来的时候。现在要证明我的无辜,就只能从另外的方向下手了。
我思量着,又仔细看了那木头人。雕工粗糙,但眉眼俱全,颇有几分狰狞可怖的样子,它胸口的地方贴着张黄色的纸,上面沾了朱砂歪歪扭扭写了林彤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无奈苦笑,连这字都与我那狗爬字有些神似,看来我倒是又输一着。
不过……
我笑起来,直接问向林彤:“妹妹这些天可是都在卧床休息?”
“是。”或许猜不透我的用意,她只简短答了。
“那么,这院子里的丫头该是一直都在吧?至少该有一两个人看家。我说的可对?”
“对。”
我又微笑:“既如此,我能放这东西的时机也就是十月十七那天来探病的时候了。可当时我所坐的位置离床头虽不远,却也不近,即便妹妹病中没什么心力注意我的举动,我也难以避过少爷把这东西藏在床栏内侧吧。何况,此事一旦被发现,我自然容易受到疑心,我就算再笨,也不至于做这引火烧身的事情来”
这几句话说完,我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老太太,她怒色似有所缓和。
“丫头,谁也没说这事是你做的,只是家中出了这种事情,难免让人心寒。”老太太叹了气,语气也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老太太说的是,这些红叶也知道,但若想帮着老太太把那人找出来,我还得先把自己撇清了才行啊,万一要是让人指点说我演了出贼喊捉贼的戏码,那我可真没脸见人了。”我低眉笑了笑,又说,“刚才说的那些老太太自然是知道的,另外还有,我自春天病过一场之后,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又哪里会知道林姨奶奶的生辰八字呢。要是让我说啊,做这东西的人,必然在咱们家有些日子,既知道林姨奶奶的生辰,又出入过这院子。这样说来,其实人倒也不多,老太太别急,赶明儿我一一排查就是了。”
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说完后,再看老太太神色已与往日相差不多,我知道这事该是怪不到我头上了,这场变故看似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要抓出办这事的人,恐怕还真不容易。能进这屋的才有几人,有动机的就更少。搞不好贼喊捉贼的不是我,反倒是想要借着怀孕赶紧把我这个路障清理掉的林彤才对。只是不知,若真查出来这个结果,老太太和李暮阳要作何反应呢。
四十二 惊变(2)
我正在心中冷笑,突然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老太太压了嘴角,又有些不快的样子,柳儿见状连忙去门口看情况。
不一时,柳儿便回来,附在老太太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红叶丫头,”老太太听完汇报,对我说道,“怎么连你院子里的大丫鬟都忘了规矩了?往日我记得她们都还知道进退分寸的,怎么今日竟不分时间地方随便乱闯来了?”
我一怔,心脏又突突地跳起来。虽不知缘由,但总觉得不是好事。于是勉强陪笑道:“刚才我差人去找陈婶商量制备冬衣一事,大概是她们等得不耐,来催我吧。我以后一定听老太太的吩咐,好好管教她们。”
老太太点点头,叹道:“你那几个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都还算妥帖本分,但是你也切莫因此就让她们任意行事,惯坏了她们才是。罢了,这一次就……”
“且慢!”老太太那最后半句尚未说出口,便被李暮阳打断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子!早不说话晚不说话,非挑这个时候给我添什么乱!
老太太眯了眼,一字字慢慢询问道:“暮阳,你可是有什么不同想法?”
李暮阳依旧面色冷肃,回答道:“老太太有所不知,红叶屋里的清竹、清菊虽多年不服侍您了,但就孙儿看来,她们进退知礼之处却丝毫没有改变。”略停顿了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沉声说道:“今日看到院中这个架势居然还敢来硬闯,怕是另有内情吧。”
我猛地抬了头。
说不通啊。这人前几天还好好的和我谈笑,怎么今日就一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的样子了?清竹她们如何能有什么内情,这番说辞不外乎要将嫌疑再引到我身上罢了!
我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但还是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笑道:“少爷怕是多心了吧。清竹她们大约也是担心我才……”
“担心?在自己家中略走一走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李暮阳反问,又转头问向柳儿,“她们怎么说的?”
柳儿立刻垂首答道:“清竹和清菊前来,说她们听说少奶奶被请到南院来,有些担心,所以跟来看看。”
“担心”这个词多次出现,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此中大有文章了。
果然,李暮阳点了头,显出倨傲神情,冷笑道:“方才下人请我与红叶前来之时,我并不知道所为何事,而我看红叶神色,大约也与我一般。怎么那两个丫头一听说她来了此处,便无故担心起来了?难道早知道不是好事不成!”
我胸口一窒。难道方才猜错了,这人竟不是冲着我来的,反倒是打定主意不给清竹她们好过了。
还来不及开口帮着辩解,李暮阳的目光又冷冷扫过我,沉声道:“我知你素来与那几个丫头感情甚睦,但此事非同小可,你毕竟是我李家的媳妇,不可因一己之私请而废了规矩礼法!”他说这话的语气并不严厉,可听来却让人觉得充满压迫感。这或许就是他在商场上的那股子气势吧,没想到第一次在家中显出来,便是对着我。
想到这些,我顿时觉得好似孑立于凛冽寒风之中又被从头到脚泼了盆冰水一般。虽忍住不做出任何失态举动,但难免一时觉得胸中冰冷压抑,隐隐刺痛起来。
老太太敛了眉,似在思索。半晌说道:“柳儿,去带那两个丫头进来。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竹她们很快被柳儿领进来。事已至此,根本没有了我置喙的余地,我只在心里祈祷,她们千万别说什么引火上身的话出来,老太太过去一直对她们宠爱有加,应该不会过于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