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因为陪葬玉器一事受到牵连的州县已经从京城周围渐渐扩展到梧州一带,据说,有几件一直没有追回的赃物流往这边了,皇上责令地方官员务必尽快追回失窃玉器、严惩窃贼以及收赃之人。而刘老爷上次去拜访的故友又正是现任的重溪县令。我担心他因为侄女死亡、独子疯掉而对李家迁怒,借玉器之事有意陷害。若真如此,李家恐怕……”
最后半句话,李暮阳没有说出来,但是傻子都能明白。难怪前一晚我随口说出“官非”二字时,他连脸色都变了。二十年前,李家就几乎被卷进官司中,相信那番波折在他心里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吧。而如今,这事情恐怕更严重,若真按着这最坏的可能发展下去,并无官宦庇护的李家怕是就此破败了也说不定。
我属于那种没什么急智的人,即便此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脑子里面仍是空荡荡的,竟没有丝毫对策。而且,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到,更觉得头痛憋闷,索性下了床在屋内一圈圈来回走起来。
真该死,如果这事真因为大少奶奶的死而起的话,我倒也有责任了。但这些还仅仅是推测,若真要栽赃陷害的话,首先要拿到赃物,其次,要有人证来证明此物的确被李家收购。不对,只要在搜查之时将赃物混进去就行了。还是不对,李家也算大户人家,不能毫无证据就来搜查……我一方面觉得李暮阳的担心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还有些无法理顺之处。说起来,难怪他说我晚上听了这事恐怕就没心思睡觉了。我现在的确是心烦意乱。
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思绪混成乱七八糟的一片,几乎想要大叫一声。
“冷静一点。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说不定。”就在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时,李暮阳依旧平静的声音传来:“我本想一人将此事压下,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我需要你的帮忙,有些事,我不方便去做……”
“等等!”我听到这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叫道,“你刚刚说你不方便去做的事……对了!就是这个!”
我终于明白那一直让我觉得介怀的事情是什么了。
“我问你,”我理了思路,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不是这次回家之前就知道了太后陵寝被盗,所以才急忙派人去收京中的账款的?”
他点头解释:“本来那些账款也快到期,我知道此事之后便想提前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好,我再问你,李家知道此事的人,除了你我,是不是就只有跟了你好些年的几名下人?”
“是,除你我外,只有两人知道,都是从我十六岁开始接触家中事务之后就跟着我的人,前些日子去当铺的人也是这两人之一。”
这就对了,李家四少爷的身份不便进出当铺,所以要由下人出面。而这困境也自然被其掌握了,若说要陷害李家,那人证便很可能与这两名下人有关。
想到这些,我赶紧又问:“那上次在我屋里偷了钱的,可也是那人?所以你才不愿追查。”
李暮阳一怔,但随即点了点头。
我叹道:“我早该想到的,那天你在三嫂那里因下人手脚不干净都如此生气了,当然不可能无故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偷钱……除非有特殊原因,暂时不能失去他们的协助。”
他似乎听出我话中有话,稍微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问我:“你也担心他们将来会被利用?”
“利用倒不怕,”我苦笑出来,“准确来说,我担心的是他们会做了帮凶才对。”
我过去的公司人际关系极复杂,我曾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给同事下绊子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受了对方的恩惠。
我看着李暮阳,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么,对于小人来说,你对他的恩惠和照顾,往往反倒成了他不满的源头。比起从不曾给他任何好处的人,或者比起假意许诺他许多好处的人,你虽然一直以来对他的恩惠最大,但你那次因为偷钱而私下训斥他的事,恐怕不仅把你的好全都埋没了,而且让他恨死了你。”
他依旧是刚才那样的神情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又低叹了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毫无道理,可人心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你信我一次,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不仅……”我突然发觉几乎说到不该说的事情上去,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回去。我想和他说什么呢,难道说不仅是公司的同事,还有……算了,不提也罢。
三十 推测(2)
我那番话说到最后时,李暮阳略挑起了眉,我心里一跳,怕他猜到什么,但好在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追问。
我仍有些心虚,为了岔开话题,索性把刚才所想的种种念头全都对他说了一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富家子弟,但此时被迫与他同仇敌忾,难免多少抛了过去的偏见。就算是多虑也罢,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和未雨绸缪却是作为商人必备的素质,至少从这点来看,李暮阳倒也并非如过去想的一般没用。
末了,我又补充:“虽说我觉得李家要是坏了事,必定也有内贼的缘故,但一时却想不出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你若觉得我这话不算胡言乱语,这回回家之后,还是尽快把那两人辞了比较妥当。”
听完我的话,他没什么明确的反应,只用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着床沿,似乎在思考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自知不便打扰,但又觉得有些沉不住气。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追问,突然屋里光影一晃,随即倏然暗了许多。我停了脚步,下意识地向桌上烛台看去,果然一支红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去叫小二拿蜡烛。”说着,我便要推门出去。
李暮阳此时也回过神来,对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休息的时候,若见这里彻夜烛火不熄,王伯也许会起疑。”
王伯是陪我们出行的车夫。他在李家的年岁几乎赶上陈伯陈婶,很受一般下人们的尊敬,加上为人又精明可靠,所以许多年来,无论是老爷还是几位少爷出门都常让他赶车。
我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王伯心细精明,若发现什么异常之事、再传到旁人耳中,怕是离老太太知道也就不远了。于是,我收了推门的手,回头笑笑:“我怎么觉得咱们倒像是做贼呢?”
李暮阳也苦笑,但随即正色说:“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也想了。我也猜不到若刘老爷真有意迁怒的话,将会如何行为,但现在想要辞退知情之人却更不可行,万一日后被人说起是为了掩人耳目,怕是连辩解余地都没有了。”
“你还指望什么辩解余地?”我有点沮丧地坐回床上,“这事若是你妄想出来的就最好,但万一那刘老爷真气疯了想要报复,你觉得李家还有脱罪的可能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小县官,但若借着这非常时候来有意陷害,只怕没有官场背景的李家也只能吃哑巴亏。“哎,对了!”我突然又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那刘老爷会动手?”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低声说:“十成。”
我呸啊!这人刚才还好意思安慰我说他也许是杞人忧天?我几乎怒掉,使劲瞪着他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轻叹:“不是有意隐瞒,只不过怕你担心而已。”见我仍是不领情的样子,这才仔细说了:“前几天,有过生意往来的罗老板路过重溪,我做东道宴请了他。闲谈中得知,邻县的刘老爷最近不知为何屡次打探玉器行情,他还笑那刘老爷糊涂,竟挑此时经营玉石生意。那时我便知道,刘老爷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报复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蜡烛也刚好无声地熄灭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子里一片浓重的黑暗,让人觉得甚是压抑。
摸着黑,我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想出了什么办法?”话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这人也就耍些小聪明还好,却未必做得出那些力挽狂澜的事情来,而且压力越大的时候,脑筋就越容易短路。
“没有什么好办法。”见我又瞪他,李暮阳只好补充,“我已吩咐各地铺子对进出货物严查,暂时收了那些上品玉器,只留些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小巧普通货品,一来增加些收入,同时也是防备有疑似赃物的名贵器件出入。另外又派了人去刘府探望,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这种处置也算妥帖,我赶紧追问:“结果呢?刘老爷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
这种时候没有反应就等于没有转机。
我又觉气闷,习惯性地想要起身踱步,却没有看清床边的脚踏,不小心踢了上去,一时疼得叫了一声,觉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没事吧?”李暮阳俯身拉我。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吸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王伯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夜深了,还没有休息么?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觉得口干,去倒茶时不小心撞上了桌子而已。你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李暮阳语调平稳地回答,同时一手按着我,示意我不要有什么动作。
外面应了一声,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和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传来。
我松了口气,但再也不敢乱动了,虽然心情不畅,也只能老实缩在床上。
“刘老爷那边没有反应,难道咱们就等着做人家的鱼肉不成?”我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又小声地问。
“自然不是。现在最好能尽早发现赃物,若是能主动报官说有可疑物件并尽快呈上,说不定就能堵住刘老爷的嘴,让他无从栽赃。我怕的是有赃物混入李家店铺,却无人知晓。”此时即便是不看他,通过这几句话,我也能感觉到李暮阳心中的忧虑。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很快转了语气,又说:“倒不必过于担忧,既有防范措施,我想刘家也未必就能这么快得手。只要等到赃物全部追回,他便无计可施了。”
他这时虽然故作轻松,但我心中反而觉得更加沉重。
“我不是林彤,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了的,你也用不着故意安慰我。”话虽这样说,但我其实还真有些受不了。私藏从太后陵寝盗出的赃物,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重罪,不死也得扒层皮,敢情当初那出租车没撞死我,就是为了让我到这里来受罪来了。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半天才定了定神,又问:“若真是出事了,要怎么办?”虽是问句,但我也没指望有什么让我舒心的答案。
李暮阳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世上万物皆有始有终,李家自堪称望族以来已历百载,但这些年来,父兄接连离世,家中人丁日益单薄,可谓盛极反衰,若是此时……也是天时所至了。何况大户人家难免在各处埋下种种积怨,也怨不得别人。”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愕然。
“然而,”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祸福相倚,今日就算败落了,也未必就意味着以后会一败涂地。如果事态无法控制,我想,还要趁早做好以后的打算才是,这些便要你来帮我了。但无论如何,务必要暂时瞒着老太太,她一来年岁大了,经不起急怒,二来是极要强的性子,我怕她要硬碰,反而连退路都没有了。”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筋一条条全都在脱轨状态。李暮阳竟然有如此心思,真是让我想不到的事情。
“你,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病了一场之外,他一直表现得与寻常无异,不由苦笑着感慨。
“也不是第一次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
他说这句话是语气淡然,却掩不住萧瑟之意。
不是第一次……我突然反应过来,三位兄长相继离世之后,近四年前父亲又故去,李家偌大的家业竟然是李暮阳一人撑起来的,而经历那场变故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之年。
我第一次收了轻蔑的心思认真地打量李暮阳。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外黯淡的星光透过窗棂在他的月白色长衫上映出模糊的影子。侧面看去,他的肩背挺直,完全没有颓丧的感觉,面容隐在床帐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一定仍是平时那副平静却严肃的样子。我暗暗感叹,这个一直被我等闲视之的男人,搞不好……
“你在想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没什么,”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回答。看他转了身依旧探询地看着我,我只得装作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在想,你这个人究竟是大智若愚呢,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他瞪了我一眼,略带些抱怨的语气:“我怎么觉得这话被你说出来就不像好话呢?”
我不由失笑:“这次真不是在损你,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你倒也不容易,李家这么大的生意,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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