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不依,又夺了回去:“我要送人。”
“送谁?”
“不告诉你。”
“我可告诉你,你别在学校里瞎闹,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你要闹出点什么新闻
来,你大哥知道了,我可不帮你。”
明台不顺心了,嘟了嘴,把香水瓶放回去,孩子状地赌气坐下:“不玩了。”
明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镜把明台的头转到梳妆镜前面。
“好了,别生气了,让姐姐替你梳梳头,咱们家的小弟最爱讲究了,一出了这门,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多好。”
明镜拿了剪子,“刷刷刷”三剪刀,替明台剪了头发,给他梳了一个油头粉面装。
暮色渐渐暗下来,明楼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脸上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是波澜
不已。成功、失败,在此时对明楼而言意义太过重大,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不得有
半分的差错。
阿诚推门走进来:“事成了。”话音一落,只见明楼长舒了一口气,顿了顿,悠然
地坐在了沙发上。“大哥,这次不仅杀了日本天皇特使,还解决了一个驻华北屯军总参
谋长多田喜二郎。”阿诚说,“算是意外之喜,接下来……”
明楼的脸色严峻且苍白:“接下来,是生死局了。”
“大哥,您别太担心了,疯子也许会……”
“他不会,我太了解他了。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做。让我最亲的弟弟,
一个孩子去经历生死劫难,去开枪杀……杀敌。以前的明台,遇到打雷都要往我房间
跑……”
“那时候,他还小。”
“是啊,我老记得他从前的事。我多希望他能够远离一切战争和阴谋,可现在说这
些有什么用呢?他只剩一线生机了,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明楼边说着边低下了头,不忍再想。而阿诚看着明楼的样子,想劝终是没有开
口。
黑夜底,寒风星斗冷气森森地在长街上回旋,明镜挽着明台走在落叶萧萧的马路
上,港大的门口隐约可见了。
一辆黑色的汽车像一只小爬虫缓缓地跟着两姐弟的步伐,不疾不徐,无声无息。
明镜和明台站在十字街心。
一阵凄婉哀伤的粤曲从街心灯下一把残破的二胡中破茧而出,一个衰老的盲人用
一双略有颤抖的手熟练地拉着“下西歧”乐谱,扯着破锣嗓子嘶哑地唱着。
盲人唱:“烽烟何日靖,待把敌人尽扫清,卿你奋起请缨,粉骨亡身亦最应……”
明镜抄着手,漫步走着:“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当心。跟同学相处,要懂得
谦让,对老师要尊重。记得常写信,读书很辛苦,注意劳逸结合。缺钱了,就给家里
打电话。学校用水不方便,可以一个礼拜去住一次酒店,洗洗澡,要记得剪头哦,头
发长了容易脏。勤换洗脸毛巾,毛巾不干净了,眼睛容易发炎。”
“嗯。”明台一边吱声,一边顽皮地使劲点头。
“姐姐明天还要去一趟汇丰银行,处理一下手中的业务。明天晚上,姐姐就飞回上
海了,你功课忙,就不要来送了。”
明台瞬间静了下来,双手插进裤兜里,把头依靠在明镜的肩上。
“怎么了?”
“我舍不得姐姐。”这是真心话。
一句话把明镜隐藏在心坎上的眼泪给引了出来,落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明镜终
究是明镜,她忍住了,把打了转的泪吞回了肚里。
明镜语重心长:“你是男孩子,要学会凝重和稳健。”
明台不吭声,点了点头。
“现在战事吃紧,说不定什么时候战火就会蔓延到这里,要懂得保护好自己。”
提到战事,明镜黯然神伤。
街灯下,那把破二胡“坚强”地从破音中挣扎出来,重新跳进明镜、明台的耳膜。
盲人唱着:“他日沙场战死,自育无上光荣。娥眉且作英雌去,莫谓红颜责任轻,
起救危亡,当令同胞钦敬。”
“战争,其实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罪恶!姐姐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你远离战争,远离
罪恶。”
明台不作声,把头低下去。
粤曲继续,盲人唱:“光荣何价卿知否,看来不止值连城,洒将热血亦要把国运重
兴。娇听罢,色舞眉飞,愿改初衷,决把襟怀抱定。”
明镜走到街灯下,掏出数枚港币放进盲人搁在身边的破瓷杯里。硬币落杯,盲人
的气势更足了,二胡拉得愈加“惨不忍听”。
盲人唱:“佢临崖勒马,真不愧冰雪聪明。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昔年韵事已忘
情。要为民族争光,要为国家复仇,愿你早把倭奴扫净。”
明镜昂着头,看着茫茫黑夜。
“你大哥我是看不透了,只希望他好自为之。你,千万千万不要走你大哥的路,答
应姐姐,好好读书,好好生活。”
“其实,我心里挺想念大哥的,我不相信大哥会去做汉奸!”明台这句话说得坚
定。
“姐姐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大姐,你也别太担心了。等我回上海,好好劝劝大哥。”
明镜微微叹息一声。
“天不早了,姐姐该走了。”明镜朝后面招了招手,司机立马将车开了过来。司机
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两大件包装好的袋子,里面全是明镜买给明台的东西。
司机把两个大袋子递给明台,明台拎着沉甸甸的“礼物”,跟姐姐道别。
姐弟二人在夜风中拥抱。
明镜坐上副驾的位置,司机开始发动汽车。明镜想了想,缓缓摇下车窗玻璃,叫
道:“明台。”
“嗯?”
“过去的事情忘了吧。”
明台一愣,一阵奇寒席卷而来,从指尖戳到心尖。
“姐姐……”明台手中的包齐刷刷落了地。他猛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梦境和明镜
用手绢揩眼泪的光景,恍然醒悟。
明镜摇起车窗玻璃,明台拍打着车窗,顺风跑着,他说:“姐,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
明镜吩咐司机:“不要停。”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明台会抱着自己足足哭上一
整晚。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明台哽咽起来,他抱着委屈、含着内
疚、喊着姐姐,跑了一程,他不再跑了,他了解明镜,正如明镜了解自己。
夜色沉沉的街上,落下明台孤零零的背影,他的泪在风中飞。
“……他日凯旋歌奏,显威名。”破二胡,以强悍无比的破音结束了“无上光荣”的
演唱。
明台心魂落荒地走在马路上,他按照事先规定好的接头地点,来到一条僻静的小
街“来福巷”。街口林参谋早已等在那里,明台环顾了一下四周,向角落幽暗处的汽车
走了过去。
“上车。”林参谋低沉着声音说。
汽车上,于曼丽一身青布旗袍,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看到明台一身锦绣缎褂,
不禁笑出声来。
“不好看吗?”明台冷脸问。
于曼丽一边笑,一边揉着脖颈:“好看,好看,十足的地主宝宝。”
明台也笑起来,跟她抢随身带的小镜子,看看自己有多“宝器”。林参谋把明台所
携带而来的“礼物”严格地循例过目,发现都是吃穿用度,才准许全部带走。
突然,于曼丽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幽暗的路灯下,一个戴着礼帽、身着破棉袍的男
人穿过小巷。明台发现她的反常神态,讶异地问道:“怎么了?”
于曼丽没有回答,直接推开车门向路灯走了过去。
“她想干什么?”林参谋的脸霎时黄了。
明台紧盯着路灯的方向,又看了看于曼丽,发现她背在身后的手上瞬间亮出一把
雪亮的尖刀。
于曼丽逆着风,向小巷越走越深,明台忙追上她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低声喝
道:“你疯了!”
于曼丽神情凌厉:“我要杀了他!”
“杀谁?”
于曼丽不回答,机械地继续说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谁?”
“我养父。”
“你?”明台诧异,“你没看错?”
“错不了,化成灰我也认得!”于曼丽咬牙切齿地说。
“这里是香港,你养父是湖南人。”
“他祖籍广东。”
“你确定?”
“确定。”
林参谋见势不妙,不想节外生枝,便气势汹汹地直奔两人而去,喝令道:“上车!
这是命令!”
“走吧。”明台去拉于曼丽,他知道执行任务,绝不能违抗军令。
“我宁可玉石俱焚,也要杀了他!”于曼丽的脸瞬间扭曲得厉害,一双眸子毒焰四
射,杀气腾腾。
“老天会收了他!”
“老天睁眼了,才让我遇见他!”于曼丽像一匹烈马一样,阴毒尽显。“他必须
死!”刀锋一顺,刷地一声,寒光夺目,明目张胆执刀向前。
明台冲过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腕,夺她手里的尖刀:“我去!”
于曼丽死死地拽着,不放手。
“我去!”明台近于蛮横地夺下她手上尖刀,低声说:“我刚立了功,拼一个功过相
抵。”说完,提刀向前,直奔“目标”。
残月寒星,冷光四溅,明台一刀突袭。
一股寒气逼身,男子身姿矫健,快速一闪让开刀锋,右手一抓反扣住明台手腕。
月光下,明台看见一张无比坚毅的脸,那人盯了明台一会儿,突然抬腿就是一脚,动
作迅如闪电转似轮旋。明台就势低头,闪身让过“飞腿”,双手齐来反拧对方的手腕。
那人因左手拎着一只皮箱,右手撤下,冲拳一条线,曲而不曲,直而不直,袭奔明台
面门。
明台刀行如燕,刺如钢针,守住门户,杀向目标软肋。刀逼近身,忽然,明台注
意到那人手上的箱子是朱红色的,皮箱上的玉兰花铜锁很显眼,直接刺激到明台的视
觉神经。
明台迟疑了,猛然收刀。此刻,对方看准了机会,出拳凌厉击中明台的前胸。明
台步伐踉跄,回身稳步。顺过刀锋,回头再看,只见那人眼光明亮,站如钉立,身具
威武、凛冽的气概。
于曼丽一声惊呼:“错了,不是他。”
林参谋满头汗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用手指着明台和于曼丽,又指着自己的膝
盖,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整话。
待明台反应过来,再转身时那人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望着空荡的巷子,明台心
里淡淡升起一丝莫名的忧郁情绪及蒙蒙的一层疑云。
三人重新回到车上,林参谋面无表情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报告给王处长,
简直目无军法!第一次任务就公然违抗军令,简直,简直反了你们!”
于曼丽不说话,阴沉着一张脸。
明台看了一眼于曼丽,转对林参谋干脆道:“你要多少钱?”
林参谋愣住:“什么?”
明台重重地重复道:“多少钱,你就闭嘴?”
“这不是钱的事。”
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五张法币,总共二百多块。林参谋瞄了瞄钱,二话不说,把钱
塞进了口袋里。
特高课走廊上,梁仲春、汪曼春一起走来。
“我感觉我们是一起被召来的。”汪曼春看着梁仲春说道。
“昨天日本天皇特使和驻华北屯军总参谋长多田喜二郎在香港遇刺。”
汪曼春诧异:“香港?跟我们有关吗?”
梁仲春道:“跟‘和平大会’有关。”他压低声音,“反正就是出了事,主子要拿奴才
是问,出口气。你就真诚点,道个歉。总之,让上头原谅你。”
“你呢?”
“我跟你一样。”
“那我让你先来。”汪曼春甩开梁仲春径直朝前走。
梁仲春很诚恳地道:“我说的是真的。”
汪曼春走到南云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南云在咆哮。“……这些反政府的抗日分子,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引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绝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梁仲春也走到门前,耸耸肩,示意汪曼春敲门。
汪曼春喊了一声:“报告!”硬着头皮推开房门。
一枚少校军衔、一枚上尉军衔的肩章及一枚五等云麾勋章,光辉夺目地摆在军政
长官的办公桌上。
军统内部秘密授勋仪式,少数军统局情报人员参加,明台和于曼丽穿着笔挺的军
装,笔直地站在军政长官面前。
“首先,我代表西南长官公署祝贺二位杀敌建功,一举铲除了日本天皇特使与华北
战场驻屯军总参谋长多田喜二郎。”军政长官赞赏道,“明台你这次出手不凡,可谓一
鸣惊人。总裁电令嘉奖,授五等云麾勋章一枚,连升三级,晋升少校军衔。”
明台的嘴角上扬,洋溢出阳光般的灿烂微笑,他止不住地悄悄回眸于曼丽,却发
现于曼丽面无表情。
“于曼丽,从即日起,彻底革除死囚的身份,予以恢复人身自由,特赦令即日起生
效,破格晋升上尉军衔。”
小房间里掌声再起。
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辉煌灿烂。
“处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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