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诧异:“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回上海了。”
“回上海?”
“他在汪精卫政府做事。”明镜叹道,“你说姐姐我有多堵心,放着家里的生意不闻
不问,成天帮着日本人、汉奸政府做事,还,还美其名曰:曲线救国。”
明台的心一下沉下来。
“依着我从前的性子,早把他赶出家门了。”
“大姐,大姐你别生气。”
“不生气才怪,我只是……”明镜突然停顿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跟明台细
说,最终还是含糊了一句,“我只是想着他另有难处吧,要不然……”
“我也觉得大哥不是那种人。”明台替明楼开脱道,“大哥他可能只是想恢复上海的
经济,而且哥哥是爱国学者,平素里教我也是精忠报国。”
“不提他了。”明镜不想再提明楼,转移话题,“小弟,你好好读书,千万别学你大
哥,搞什么政治经济,你将来做个学者,好不好小弟?”
看着姐姐充满期许的眼神,明台突然心虚,想到现如今自己的身份总觉得愧疚,
不答话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我来的时候,你大哥叫我给你带好,叫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偷懒。
还有,不要见着漂亮女生就追。”
“哪里有,大哥最喜欢造我的谣。”明台说,“大姐,其实……我不想读了……”
“不准胡说!”明镜打断他的话。
“你们送我到这里来,无非觉得这里保险嘛。其实一样乱啊,成天的封锁交通,一
到晚上就分区停电啦,戒严啊,学校里有的时候连水都没有,你看,我好久没洗头
了。”说着就把头垂下来,指给明镜看。
头发的确有些脏,明镜看着有些心疼。
“你下午还有课吗?”明镜问。
“没有啦。”明台说。
“那这样吧,姐姐带你先回酒店,让你好好洗个澡,晚上一起吃饭。”
明台猛然点头,说道:“还不止,姐姐还要给我买桂花年糕吃,还有老婆饼、杏仁
饼、龙须糖、煨鱿鱼、五香熟花生。”
“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明镜好奇。
“吃不完,带回去给同学吃。”
“男同学?女同学?”明镜试探着问。
“不告诉你。”明台自鸣得意地说。
明镜伸手掐了掐他的嘴,疼得明台直叫唤。
明镜松开手:“还知道疼,这么大了还撒娇,羞不羞啊?”
在不安定的战乱生活中,明镜在明台身上感觉到了温暖如家般的情绪,增添了许
多怜爱。
姐弟俩回到香港皇家酒店,一走进大堂,明台就敏锐地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
境。午饭时间,两人是在酒店咖啡馆里度过的。壁灯淡黄,充满着浓浓暖意。明台时
不时地说些在港大遇到的“奇遇”和“趣闻”,惹得明镜开怀大笑。
说话间,明镜看了看手表:“我去打个电话。”便离开了餐桌。
看到明镜离开,于曼丽一身服务员打扮走了过来,俯身问道:“先生,您还需要点
什么?”说着,将手里的药片暗中递到明台的手里,低声说,“让她睡。”
“管用吗?”
“百试不爽。”
明台知道于曼丽是制造“昏睡”的行家里手,他其实最关心的并不是药效如何,而
是是否有害。
“321房。”
“321。”明台重复了一遍。
“目标:拉脱维亚的樱;行动信号,目标窗帘上系上红色丝带。”
“明白。”
于曼丽笑着站直身,说:“好的,先生。”
明台将药片捏在手心里,看了看眼前明镜的红酒杯,想了想,只在犹豫的分秒
间,明镜已经朝他走过来了。此时,她的手上多了一个朱红色的皮箱,皮箱上扣着一
个别致的玉兰花铜锁。明镜放下箱子顺到自己脚下,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明台顺手将药片丢进口袋。
“小弟,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下午可以出去走走,也可以洗个澡,好好睡
一觉。我大概五点钟左右回来,晚上我派司机送你回学校。”
“嗯。”明台应着声,跳跃的心落到肚里,“姐,别忘了给我带杏仁饼、龙须糖、煨
鱿鱼……”
“知道,知道。忘不了,乖乖地等姐姐回来啊。一起吃晚饭。”
明台点点头:“姐姐路上小心。”
“小弟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明镜心中忽感温暖。
送走明镜,明台坐电梯直接到了四楼,回到明镜的409房间,关上门,略微松开衣
领扣,透了一口气。
明台走到窗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从窗口可以看到对面客房的窗户,客房
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房间电话响起,明台收回身子,听到电话铃声三长两短后自动挂断。明台
知道,这是暗号,是在通知自己可以行动了。他迅速走出房间,从楼梯下去,走到三
楼。
明台走到321房间门口,掏出一枚发夹,迅速打开房门。进门后,立即反手反锁好
房门;直接走到房间里一幅油画框前取下画框,画框背后是一个保险柜,他直接转动
密码321,保险柜自动弹开,里面搁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明台把盒子取出来,放到地上,打开盒盖,一支德国造新式狙击步枪赫然于眼
前。
明台伏在窗格子上,目光沿着枪管延伸下去,分辨并瞄准对面的一扇关闭着的窗
户。
不知为什么,明台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手心微微沁出细汗。
他竭力调整自己的紧张情绪,甚至在心底警告自己,集中精力!
倏地,枪又被撤了回来,他半蹲于墙扶着枪,冷静了几秒钟。在心里告诫自己每
件事都会有第一次,自己不是“杀人”,而是“杀敌”。
杀人和杀敌,辉煌和残酷,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互相撕裂着,明台鼓足勇气,
拔枪决战。
乌黑的枪管再次突破低垂的窗帘,在掩护的帷幕下,瞄准前方,开始静静地等
待。随着分分秒秒的推进,明台的心愈来愈静,静到自己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
画。
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手轻轻推开,明台看见酒店女侍者打扮的于曼丽朝自己隐蔽的
方向发出“确认目标”的信号。她把红色丝带系在半卷的窗帘上,丝带在微风中簌簌飘
动,分外醒目。
明台专心致志地等着于曼丽收拾房间后退出自己的视线。
待于曼丽离开房间,乌黑的枪管在浮动的半卷窗帘下搜寻目标。拉脱维亚的樱,
近在咫尺,明台的食指只需轻轻一扣,定夺乾坤。
突然,三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明台有些慌了,心想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目
标?
明台长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忙站起身,拉开窗帘起五十秒之内,必
须开枪射击。怎么办?明台瞄准目标,扳机处的手指却迟迟不敢动。
此时此刻,林参谋和于曼丽在拐角处倒数着时间,忽然于曼丽感觉到不对劲,时
间已经过去,都没听到枪声,林参谋骂了句“怂包”,拔枪冲了出去。
于曼丽也掏出手枪,打开保险,紧跟着冲了出去。
明台的脑门上汗珠涔涔滴落,双手稳稳地托着枪。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快速闪
过血火漫天的冲锋,尸横遍野的战场,宁死不屈战士们的血零肉屑!
明台此刻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杀无赦!
他尖尖的耳廓敏锐地挺起,辨听着风速,明亮的双眸如锋刃般寒光四射,从容镇
定地盯着瞄准器,手指弯曲,对准目标,“嘭嘭嘭”三声枪响,响彻香港皇家酒店。
第六章
子弹裹挟着风速,呼啸而袭,凶猛地洞穿“目标”的头颅,三人迅速倒地。
枪响后,酒店内即刻陷入一片喧哗。走廊上,于曼丽和林参谋逆行于逃难般的人
群中,立即撤退。
明台有条不紊地把枪支放回原处,挂上那幅油画框,打开门,快速地离开321房
间,趁乱又回到酒店四楼,若无其事般地打开了409房门,自然地走了进去。关上门,
如释重负般脱掉外衣,浸湿的衬衫伏贴着后背,这一刻明台终于感觉到有些累了,只
想轻松地洗个澡,然后再安静地睡一觉,即使天塌下来,他都不想再管。
不出意外,天真的塌了。
很快,香港皇家酒店就被香港皇家警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日斜的大道上,拥堵着各式各样的人,记者们纷纷拿着相机不断地拍摄着,警察
拉起警戒线维持着现场的秩序,日本领事馆的负责人这时也走进了拥挤的人群,除此
之外还有许多身份不明却感官敏锐的特工。
明镜的汽车被堵在酒店门口,心里记挂着明台的安危,走下车来对警察大喊
道:“你们谁负责?我要进去!”
司机怕乱中再出乱子,赶紧走下车劝说明镜息怒,紧跟着拿出南京新政府的证件
递到警察面前,待警察和一名日本人低语几句之后,才予以放行。
明镜回到大厅,先向酒店经理询问发生的情况,得知日本赴华参加“和平大会”的
代表,天皇特使高月三郎被刺,明镜的心里不由得一紧。
“听说刺杀事件很严重,事关英、日关系,日方已经向英国政府提出强烈抗
议。”司机附和道,“香港警察正在全力缉拿凶嫌。”
“全力缉拿?”明镜若有所思。
“大小姐请放心,前前后后我都打过招呼了,您是南京政府要员的亲戚,他们一定
会加强保护,不会有人来骚扰的。”
明镜冷笑几声:“是啊,我倒忘了,我是南京新政府要员的亲戚呢。”说完,昂首
走进了电梯里。司机看着电梯门关闭,看着明镜愠怒的模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话,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
电梯缓缓地向四楼上升,此时明镜心里担心的不是日本政府对这件事的态度,而
是惦记着明台是否安全。电梯门还没全打开,明镜就侧身急忙冲出电梯,向409房间走
去。一打开房门,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凌乱的衣衫裤袜,再推开卧室的门看见明台躺在
床上睡得憨态可掬的样子,提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她双腿软软地靠着床边坐下来。
想着今天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心里依旧悬挂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己总
是替明台担着惊。
窗外起风了,明镜站起来,她朝窗外望去,只一霎,黑云布满了天空,明镜关了
窗户。她走到明台床边,替明台掖了掖被子。刚掉头要走开,就听到明台的呓语
声:“姐姐……姐姐,姆妈……”
明镜像被针扎了一样倏然回头,她分明看见明台眼睫下滑出的泪珠,心念着可怜
的孩子。
明台呓语:“姐姐,姆妈在箱子里……箱子里,姆妈……”
明镜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这么多年,她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这孩子一丝一毫
也没有忘记,他的姆妈在“箱子”里。
明镜心里刀绞一样疼,脑海里闪过二十年前的一幕。
一身黑色旗袍的明镜抱着浑身上下披麻戴孝不足三岁的明台站在灵堂前,十岁的
明楼也一身黑色西装,替明台跪在灵堂前,焚烧着纸钱。
夕阳斜照进郊外的树林里,送行的队伍迎着余晖走进树林,簇簇新坟横纵交错在
树林中。盖棺入土时小明台已经趴在明镜怀里睡熟了,小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小手紧紧地拽着明镜胸前的衣襟,生怕有人把他抛开似的。
“姆妈在箱子里……”明台继续呓语呢喃着。
明镜抹了抹挂在脸颊上的泪水,才意识到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明台并没有忘
记,他一直把冤苦埋藏在心底,不敢提。
明台醒来,隐隐约约看见明镜用手绢揩着眼泪。明台心虚,怕自己说梦话,被姐
姐听到了。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大姐……你,怎么了?”
听到明台的声音,明镜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刚才不注意,喷香水的时候,洒到
眼睛里了,刚用清水洗了洗。”
明台放下心来,抱着枕头爬到床脚,说:“姐,我帮你。”
明镜笑起来。“不用,你好好待着,别碍手碍脚的。”
明台的头倚在棉枕上,嚷嚷着肚子饿了,向明镜要吃的。明镜在房间里收拾东
西,扔给明台一套崭新的中式褂子和褂裤。
“换了衣服,姐姐带你出去吃大餐。”
“我要喝酒。”明台撒娇道。
明镜笑笑:“好。快点起来,抓紧时间。我们还能看场电影。”
明台心喜:“好嘞。”
明镜正在梳妆台前补妆,明台穿好衣服,过来一把抢过明镜的香水瓶子。“不害
臊,男孩子用什么女人香水。”明镜嗔怪着用手拍了他一下,拿回香水。
明台不依,又夺了回去:“我要送人。”
“送谁?”
“不告诉你。”
“我可告诉你,你别在学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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