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的眼睛,在灯下,神色大为宽慰。
果然,戒嗔带了梵音,一路小跑,奔侧门而来,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戒嗔不禁松了口气,得意地把戒身大意失荆州的事告诉梵音,梵音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走到侧门,只有一个武僧靠门而睡,打着响鼾,对来人浑然不觉。
梵音眉头一皱,这不是瞌睡虫么?怎么这么巧,今夜正好他当值?!她把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心念一闪,忽然明白了,是八师兄,是戒身,他故意安排的。
耳畔仿佛又传来当年三师兄戒嗔的话“在寺里,八师兄其实是最疼你的人,他疼你疼在心里,以后你就会懂的。”泪水突然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戒嗔送她出了侧门,挥挥手要她走,自己却不忍见,偷偷地揭起衣袖来擦眼泪。梵音轻轻地抱住他,哽咽道:“师兄,我舍不得你。”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滑落。
“舍不得就留下来!”
忽听一人朗声说道。
“啊!”梵音一听,如五雷轰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戒嗔大惊失色,抬头一看,那说话的人,站在山路正中,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冷峻,似笑非笑,周围已有蛰伏的兵士起身,不一会,火把点燃,将满山照得一片通透。
是皇上,是文举,他竟将归真寺团团围住,只为让她插翅难逃。
两人被押回到大殿。
空灵方丈匆匆赶来,戒身也匆匆赶来,火把遍野,归真寺在一片辉煌的中央。
文举稳步走到梵音面前,低沉道:“我说过的,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向后一摆手,公公走上前来,展开黄绢:“风清扬接旨!”
梵音站着不动,面色决绝。
“宣民女风清扬,即日起封为清妃,进宫侍奉皇上!”公公将圣旨递过来。
梵音不接,挥手掸开。
戒身一脸沉痛之色,皇上,早已布下重兵,圣意已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梵音,违抗也是徒劳。
不应该会是这样啊——
“梵音,”空灵方丈威严道:“圣命难违,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难道我真的是躲不过去了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喃喃道:“我不要入宫,我不想入宫,别让我入宫,师父……”
“师父,您是皇家寺院的住持,”戒嗔忽然跪下:“您开口说句话,求求皇上,改变圣意吧。”
空灵方丈默然地摇摇头。
文举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的冷笑,改变圣意?!绝无可能!冷冽地逼视梵音:“你想抗旨么?!”声音中杀机骤现,众人都为梵音捏了一把汗。
梵音毫不示弱地昂起头,那倔强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文举:我绝不会屈服。
文举眉毛一扬,一挥手,公公又呈上托盘一个,里面赫然摆着一套鲜红的嫁衣和雕凤的黄金首饰一套。公公轻声劝她:“娘娘,您还是换装吧。”
梵音傲然瞪着文举,看也不看,反手一掀,托盘翻落,嫁衣散开,红彤彤的铺了一地,首饰也散落一地,珍珠撒落,滚得到处都是,其中一颗更是弹跳着,滚到了文举的脚下。他弯腰拾起,捏在手中,眼光凛冽地射向梵音,阴沉地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
士兵拥上前来,依稀有抽刀亮剑的声音。
文举扬手,众兵退下。
清扬,你是决意不肯进宫了?你还期望着与文浩长相厮守吧?这辈子你都休想!
你是我的,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今天你肯也要跟我走,不肯我也要带你走!
他转向空灵方丈,冷冷地说:“戒嗔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空灵大师认为该如何惩处?”
空灵方丈幽幽地叹一口气,对戒身说:“你是寺中惩戒大师,交由你处置吧。”
戒身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按寺规,该打八十大板。”他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惩戒院僧人,执行——”
从大殿操场上奔来一群短装武僧,在殿门外将板凳摆好,架上戒嗔,就要举棍开打。
八十大板,就是要将人活活打死啊——“慢着!”梵音一声断喝,跪在空灵方丈面前,从容道:“师父,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的是弟子梵音,不能让三师兄代为受过,梵音甘愿受。”
空灵方丈摇摇头:“你已是千金之躯,纵使仍叫我师父,为师却不敢罚你。”
梵音凄然道:“师父,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您不要梵音了么?”
空灵方丈动容:“寺中教育十七年,本应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你,却宁可陷全寺于危难,也不肯勉强自己分毫。为师实在是愧对大堂佛祖,而你师兄,也难逃疏于管教之咎啊。”他决然一摆手,武僧开打,棍杖重重地落下,戒嗔强忍着,就是不哼一声。
“啪、啪”的板子声,一下一下,就象是打在梵音的身上,更是痛在她的心里。她跪着爬过去,抱着空灵方丈的腿,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师父,您罚我吧,我知错了,您罚我吧,三师兄年事已高,经受不起啊,师父……”
空灵方丈盯着前方,不为所动。
梵音又跪着爬到戒身脚下,揪着戒身的袈裟,满脸泪花,哭求道:“八师兄,你行行好,叫他们停下,罚我,罚我……”
戒身望师父一眼,难过地别过头去。
梵音跪着爬到文举的脚边,哀声乞求:“皇上,皇上,求求您,饶了他吧……”
文举定定地望着她,她哭得撕心裂肺,痛苦而绝望,她的抽泣让他痛彻心扉,他有过一瞬间的动摇,放了他,抱住她,可是最终,他还是硬下心肠,漠然不予理会。
清扬,你竟然叫我皇上,文举可以饶了他,皇上却不会——你说吧,说你愿意进宫,我就收手。
或者,你叫我一声文举,只要你叫我一声文举,我就收手。
等不到回答,梵音无助地哭泣着,站起来,扑向门外,用身子护住戒嗔,伤心地哭喊道:“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武僧怕打到梵音,都住了手。梵音抱着戒嗔,轻声啜泣。戒嗔抽出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强笑着安慰她:“不疼的……习惯了就……好了……”梵音将头埋进他的袈裟,愈发哭得伤心。
空灵方丈望一眼面无表情的文举,环顾四周密密匝匝的兵勇,还有漫天通明的火把,在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不息了皇上的火气,归真寺将遭受灭顶之灾。他果断命令:“架开她,再打!”
四根棍杖,架开梵音,将她强制在一旁,“啪、啪”的板子声又起。戒嗔咬紧牙关,脸憋成黑紫色,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梵音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拼命将手伸向他,奈何被棍杖夹住,动弹不得。
戒嗔的头突一下抬起,怒目圆睁,骤然磕落,竟是晕了。
梵音见状大惊,急呼一声“师兄!”拼命挣脱,扑将过去,跪在那里紧紧抱住,再不肯松手。
文举微微皱眉,还是没有发话。空灵方丈无奈,只得再令:“打!”
“不要再打了!”梵音凄厉地叫一声,放弃了无望的挣扎,无力地说:“我答应入宫还不行吗——”
她恨恨地瞅文举一眼,哭倒在戒嗔身上。
文举,你好狠的心呐,你好残忍啊——我那样求你,跪着企求你,你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冷得惊心动魄!
为了达到让我进宫的目的,不惜这样对我师兄,让我感同身受,接下来,你是不是还准备火烧归真寺?!让我负疚一世?!
我恨你!
一世都恨你——
风吹向何方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违心进宫再续皇家缘 重任在肩息心难止步
梵音擦干脸上的泪,唤僧人端水来,都以为她要洗脸,她却揪了帕子,来帮戒嗔擦脸。
戒嗔还摊昏在长凳上,只觉得凉沁沁好舒服,恍惚地睁开眼,正看见梵音为他擦脸,满脸的泪痕依稀可见。他已料到事情的发展,心中难过:“梵音,都怪师兄没用。”梵音摇摇头,想笑,眼泪却止不住掉下来。
戒嗔潸然泪下:“梵音,不要擦了,擦也是白擦……”话未说完,老泪纵横,甚是伤心。
梵音不语,仍是轻轻拂拭他的脸。
戒嗔抓住她的手,闭上眼,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
“都是梵音不好,害师兄为我受苦。”梵音含泪轻笑:“就让我擦吧,从小都是师兄帮我擦脸,也让我帮你擦一次,好歹也算我孝敬你一回。”
此一去,恐再无归期,再次相见亦是遥遥无期。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梵音静静地流着泪,将头轻轻靠在戒嗔的肩膀,还是儿提时候撒娇的动作,戒嗔触景生情,想起过往的种种,心中悲怆,就趴在长凳上,痛哭失声,场面凄惨,见者无不动容。
公公上前,轻声催促:“娘娘,该上路了。”
“且慢,”空灵方丈忽然出言:“小僧还有几句话想交代梵音。”
文举点点头,空灵方丈示意戒身将梵音带到自己的禅房。
仍旧是那个方盒,那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交到梵音的手中。戒身将恶兆天机,彩虹祥瑞,天赐女婴之事一一详尽告之,梵音惊诧。
空灵方丈又将如何决定收徒,如何悉心教导,如何费心让梵音再续皇家之缘的前因后果一一挑明,梵音听后沉吟不语。
这就是宿命啊——我与皇家的纠葛,我与文举的痴缠,已然注定,无法更改。
“你怨师父罢,”空灵方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师何曾不想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他幽然长叹一声,无限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说到最后,仿佛又见当日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乖巧可人,承欢膝下,朝夕相对,转眼十七年过去,一朝分别胜似永诀,空灵方丈唏嘘不已。
梵音默默地起身,叩拜师父,坦然道:“梵音有幸,弃于佛门,长于寺院,受抚于师兄,受教于师兄,受恩于师父,今日得知一切,才醒悟早先的混沌,重担本是梵音的职责,师父师兄已然为梵音承担多年,梵音深感惭愧。梵音愿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梵音舍身取义,以拯救苍生社稷,梵音定会义无反顾。”
回到大殿,皇辇已备好,在大殿操场的尽头,在寺门之外,象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梵音缓缓跪下,向空灵方丈三叩首:“梵音就此拜别师父。”
空灵方丈俯首回礼,沉声道:“记住师父的话。”轻轻一挥手:“去吧——”颌下银须经久颤动,声音竟有些发抖。
一声“去吧——”,梵音禁不住眼中又现泪光点点。
走到戒身跟前,躬身行礼,含泪一笑:“梵音就此拜别八师兄。”定定地望向戒身,幽幽开口:“师兄,你为梵音做的,梵音全然明白,胸中长相铭记。”
戒身点点头,眼圈兀自红了。
转过殿门,戒嗔已被僧人扶起身,正象个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梵音徐徐走近,躬身行礼,强忍住眼泪:“梵音就此拜别三师兄。”抬起眼帘,无语哽咽。
戒嗔情难自禁,抖嗦着探手过去,却听大殿上空灵方丈威严一声:“戒嗔!”他伸出的手停住,战抖地捏紧拳头,胸腔中厚重一声长叹,唉——复又泪下——只听空灵方丈扬声道:“梵音,今日出寺,从此以后,你就是风清扬。寺中众弟子恭送师叔祖!”
所有的僧人尽数跪下,沉声到:恭送师叔祖——声音低沉恢弘,重重撞击梵音的心。
恭送师叔祖——今日出寺,从此以后,我就是风清扬——多好听的名字,是八师兄为我起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好名字啊——
夜幕中风乍起,不知是寒意,还是心痛,她哆嗦不止,雪白的身影在大殿操场徐徐回转过来,雄伟的大殿,跪送的僧人,古稀的师父,年迈慈爱的师兄,泪光中的归真寺,我的家啊——她深深地回望,复又回望,一步三回头,把归真寺刻进心里。
一脚踏进皇辇,从此关山阻隔,一番风雨路三千。
空灵方丈黯然转过身去,戒嗔强撑着,一瘸一拐就要追出来,戒身默然地将他拦住,他难掩心头之痛,无奈而绝望,狠狠地揪住戒身,怅然长呼一声:“梵音!梵音呐——”
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悲怆的呼唤传过来,锥心的疼痛促然袭来,几乎令她昏厥,她,黯然闭上眼,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如桃林中纷飞的花雨。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双肩无声地抽动,雪白的身影抱成一团,缩在皇辇一角,显得孤单无助,凄苦悲凉。
文举坐在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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