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除了满堂的菩萨,空寂无声,一个魁梧的背影,着一身暗红的长袍,面向佛祖而立。
戒身迈进大殿,沉声道:“敢问是何方贵客大驾光临?”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剑眉英挺,虎眼威严——
“皇上!”戒身脱口而出,急忙拜下。
“大师请起。”皇上迎上前来:“今日在宫中心情烦闷,一时兴起,就来叨扰了,因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便装出行,既然不是正式拜会,大师也就不必拘礼了。”
戒身点点头,问道:“皇上有什么安排?小僧谨遵圣命。”
“圣旨收到了么?”皇上轻声问。
戒身躬身道:“小僧替师妹叩谢皇上隆恩。”
“这是应该的,”皇上叹道:“可惜迟了些。”
“请皇上去禅房休息。”戒身岔开话题。
皇上没有动,环顾四周,轻声道:“大殿是寺中供奉菩萨最为集中的地方吧?方才朕在大殿站了许久,有些感悟。”看戒身一眼,又说:“人在殿中,是如此微渺,对于佛祖佛界,油然而生敬畏。”
戒身接口说:“皇上要是对佛经有兴趣,小僧到藏经阁给您拿几本经书。”
藏经阁,皇上眼前一亮,忽然忆起——
他和清扬在藏经阁里斗拳,他扯破了她的襟裙,拥她入怀……
熟悉的景象重又回来,依旧令他颤栗,不能自已——
他恍惚中,又伸出手去拉她,嘶哑着喉咙请求她:“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戒身眼见皇上失了神,一时错愕。
风吹向何方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有意成全此心非她想 风中情缘这帕牵那人
皇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道:“让大师见笑了。”
戒身叹道:“情不自禁,人之常情。”
“难得大师能够理解,”皇上感叹:“不知大师可曾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话一出口,马上纠正:“哦,错了,错了,大师是高僧,应该是定力过人才是。”
“皇上此言差矣,”戒身悠然开口:“佛祖尚有常人的喜好,我又为何不可有常人的感情?”
皇上听了,偏头想想,忽然嘻嘻一笑:“是了。”回眼再去看戒身,煞是疑惑,于是抬抬手,指指手上的佛珠:“这是出自大师之手吧?”
戒身点点头:“是小僧为师妹做的。”
“这是清扬心爱之物。”皇上的语调,低了下来:“陪伴我已经十多年了,这每一颗珠子,我都摩挲过千万遍了。”他的食指从一颗颗的佛珠上滑过,一字一顿地念:“亦严亦慈,不离不弃,”然后说:“大师您大概是希望,她能得到一段坚贞十世的爱情罢,可惜,我虽有心,却自毁誓言。而今,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有空自惘然了。”
他忧伤地说:“佛祖能被十世相守而感动,而我却连一世都守不住,在这大殿之上,还有何颜面乞求佛祖格外施恩呢?”
戒身一愣,皇上,今日是来求续前缘的——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戒身一语双关地说:“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
明知是在宽慰自己,皇上还是有些感动了:“大家都说大师是黑脸冷僧,其实不然啊,我早就知道,”他轻轻一笑:“大师如果不是佛门中人,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戒身一惊,皇上,怎么会这样认为,他连忙,把话题扯开:“不只还有何事小僧可以为皇上效劳?”
“是有一件事,朕想同你商量。”皇上踌躇了一下。
“皇上客气了,小僧担当不起。”戒身奇怪了,皇上今日,是少有的谦和啊。
皇上低头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朕想将清扬的骨灰迎回皇陵,重新安葬。”
一时间,戒身心里,就象打翻了调味坛子,什么滋味都有,一股脑涌了上来。皇上真是心急,早上才给清扬平反,中午就想要迎回她的骨灰,一开口,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也许,也许,清扬和皇上这一对有情人,还是应该要重聚的。他本想,借着皇上给清扬平反了的机会好好盘算一下,一点一点地把清扬还在世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等皇上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一举捅破窗户纸,那样,一切水到渠成,或许可以把归真寺的欺君之罪降到最低。
他暗忖,清扬的“骨灰”一旦被大张旗鼓地葬入皇陵,今后就再不能“死而复生”了。戒身虽有天大的胆子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耍诈,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追究,天下人的口舌也可以让归真寺威望扫地。因此,绝不能让皇帝把清妃移葬皇陵。
皇上见戒身许久不言语,猜想他可能是不愿意,或者说是舍不得清扬,于是安慰道:“大师不要难过,清扬生前,朕让她受了委屈,葬入皇陵,是绝对荣光的。”
戒身一听,更加着急,早先清妃被处死,是忌讳莫深的事,今日平反,也是特旨归真寺,众说纷纭的谣传,反正以讹传讹,到时让清扬现身,也不过就是准备一套说词而已,倒是帮了他的忙。如今皇上的意思,荣光大葬?皇上到底想怎样做?要知道,越是荣光就越是会举国尽知,一旦天下人都知道清妃死去的来龙去脉,那到时候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让清扬复活?
真是急煞我也!想到这里,戒身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揣想了半天,才在心里谨慎地拟出了一个借口。
皇上见戒身迟迟不开口,便更加明确地说:“朕,准备诏告天下,追封清扬为皇后。”
戒身大吃一惊,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小心地开口道:“小僧认为不妥。”此言一出,又知道自己失了言。扫皇上的兴,岂能在这个时候?!眼前仿佛,又见皇上狂怒的样子。
正等着皇上劈头盖脸地暴怒苛责,却听见周遭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传来皇上征询的声音:“此话怎讲?”
戒身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皇上一脸平静的疑惑,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
“所谓入土为安,小僧认为,清扬已经葬入佛塔,就不要再移动了,”戒身小心翼翼地说:“惊扰了亡灵,总是不好的。”
皇上长叹一声:“大师言之有理,朕也这么想过。”
“那,是不是就算了?”戒身进一步探询。
“朕一直都希望,清扬,能做朕的皇后。”皇上沉吟道:“身后追封,风光大葬,也是现在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言语之中,很是伤感。
戒身低声道:“清扬在天有灵,会明白皇上的心意的。”
“倘若她真的有灵,也会愿意做我的皇后的,”皇上望向戒身:“大师,你说呢?”
看来,皇上还是没有被说服,戒身索性甩开了胆子:“小僧倒是认为,不一定。”
皇上的眼睛,直直地停留在戒身身上,面容严肃,但并没有因为戒身的顶撞而生气。
戒身润了润喉咙,说:“清扬在不在乎虚名,皇上是知道的,更何况是身后虚名?”
皇上点点头。
戒身又说:“请皇上恕小僧直言,宫中的生活,清扬何曾快乐过?既然她最后选择了回寺,事过境迁之后,皇上何必又来勉强她呢?”
皇上默然合上眼,神色凄然。
“小僧说句不该说的话,追封皇后,不是清扬的所想,其实也不过,是皇上对自己的安慰罢了。”戒身的语气,犀利起来。
皇上猛然睁开眼,旋即目光暗淡下去:“我知道,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错了,是永远也改变不了,弥补不了的了。”
没有来由的,戒身忽然觉得,此刻的皇帝,看上去竟是那么的可怜。
“不如,让清扬自己来选择吧。”戒身提议。
哦,皇上的眼睛发亮:“怎么做?”
“请大殿佛祖做个见证,”戒身掏出一枚铜板,往四周望一眼,说道:“清扬,你有灵,愿意留在寺中请字面朝上,愿意随皇上去请花面朝上。”
一伸手,将铜板递过去:“皇上,您来吧。”
皇上将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闭上眼,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戒身紧盯着铜板,在心里默念一句:啊弥陀佛,菩萨保佑……
铜板“噌”的一声落地。
皇上和戒身齐齐探头去看——
字面朝上。
戒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皇上有些不愿相信,蹲下去,痴痴地望着,连连摇头。
“皇上,皇上……”戒身轻碰皇上,试图让他起身。
皇上愣愣地抬起头来,戒身分明看见,皇上红了眼圈,他哑着声音问:“这真是清扬的选择么?”紧接着,绝望地说:“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原谅我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戒身愕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皇上,看开些,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戒身不好讲穿,也只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皇上却以为,戒身只是在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戒身只好,静静地退去了。
文举,一个人蹲在大殿里,面朝佛祖,眼盯铜板。
他真的接受不了,清扬生前,不愿做他的皇后,死后,还是不愿意跟他走。虽然他辜负了她,却还抱有希望,希望她能原谅他。铜板落下的一瞬,印证了他早有的预感。
她不会原谅他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来陪他了。
因为,他对她的伤害,太深,太直接,太彻底,没有一丝可以回头的余地。
地上的铜板,在他的眼里,渐渐放大,渐渐模糊,幻化成她的脸——
黑发如漆,粉白的皮肤,幽深的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微微上翘的嘴角,轻启欲开言,妙曼身姿,一身雪白的襟衣,轻扬在风中,婀娜灵动。
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那是清扬啊,他的清扬——
戒身回到禅房,思索片刻,写下一张便条,唤来弟子:“速速送往后山。”
然后吩咐道:“等皇上出了大殿,就请到禅房来,切记,要等他自己出来,一切人等都不可去打扰他。”
就让这个年轻的皇帝,自己静一静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戒身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如果他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后山,清扬展开信笺,师兄的笔迹两行字“圣驾微服,塔林相见?”
她缓缓地合上信笺,默然无语。
师兄为什么要通知她,信末虽然是一个问号,看似决定权在她的手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她去塔林,偷偷地会一会微服私访的皇帝。
师兄,始终都不希望她出家。
清扬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展开手中的信笺,沉吟许久,再合上,复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几次,还是合上信笺,放在了桌上。
我去么?
她犹豫不定。
皇上进了禅房,戒身双手奉上香茶。
皇上专心致志地喝着茶,直到一杯见底,也没等到戒身开言。
“大师没有什么话想说,或是,没有什么话想问么?”皇上饶有兴趣地问。
戒身悠然道:“皇上要是想告诉小僧的话,自然不需要小僧问起。”
皇上闻言,心领神会,朗声说:“这一点,清扬是得你真传了。”
“小僧斗胆,想问一问,皇上是否决定了,清扬还是可以留在寺中?”戒身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平和,大胆提问。
皇上面容严肃起来,沉声道:“既然清扬自己做了选择,要留在寺中,那我就尊重她的决定,我发过誓,不再勉强清扬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戒身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皇上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朕也该回宫了,虽然不能接清扬回皇陵,但能跟大师达成一致,朕还是很高兴,不虚此行。”
戒身颔首道:“皇上请留步。”
“还有事么?”皇上关切地问。
戒身向前一步:“既然来了,何不去塔林会她一会?”他料定,皇上,会去的,可是,清扬,会去么?她会因为看到皇上的情不自禁而情不自禁地现身么?他多么希望,皇上在塔林看到的,不是代表着她的那一尊白塔,而是真真正正、真真实实的她!
果然,皇上犹豫了一会,答道:“大师,请带路。”
一路走着,一路无言。
“大师,”皇上忽然问:“你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什么每次到归真寺都是紧赶来,慢赶走,从不曾多做停留?”
戒身摇头:“小僧不敢妄揣圣意。”
“不怕大师见笑,实在是因为,我害怕。”皇上颤声说道:“我害怕想起清扬,想起自己的错误。”
“那你如愿了吗?”戒身幽声问。
“没有,”皇上惆怅满怀:“我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维。”
“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越是难忘记。”戒身说:“顺其自然好了。”
“唉,最好就是不要让自己闲下来。”皇上停住脚步,放眼望去:“这就是塔林了?”
戒身点点头,趋步向前,却见皇上没有动。
“皇上?”
皇上徘徊几步,仿佛“近乡情更怯”,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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