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因为旗云的离去而过度感伤,只是原本在府中,旗云所充当的便是一个调节的角色。正是有她在,才能将家里性格各异的三个人缝合在一起。
而这两年来,萧太傅奔波于朝政,越发早出晚归,忙得脚不点地,几乎完全顾不上家里。次子寂云却素来活泼好动,受不了家里沉闷的气息,日日往外窜,一整天下来也见不到人影。自家儿子在外面转悠着,萧夫人也不管,只静静将自己锁在阁里,或刺绣或编织,默默地打发时间。
三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于是,本就清静的府邸,从此更是添了一份寂寂。
而今日,虽然同样是一派静谧,却连府内豢养的鸟儿都觉出了不同于往日的异样。
回廊下的侍女端着刚煮好的药匆匆步入萧太傅房内。
房内有四个人:叶勋、萧夫人、萧寂云,以及病榻上的太傅。
“爹,来喝药。”接过侍女递来的药碗,寂云扶起萧别,舀起一勺吹了吹:“张太医说你就是劳累过度,没什么大碍。先前那些庸医,一个个尽说瞎话。”
萧太傅艰难地饮下,苦笑:“寂儿,爹身体是真的不行了,那些大夫怕不是在胡说。”
“就是胡说!”寂云咬紧牙关,笃定道:“爹一定会没事的。”
萧别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同他争辩,将目光转向静静坐在一旁的夫人身上。
“祈兰。”他唤了一声,“你过来。”
萧夫人不做声的走过来,接过寂云手中的药,坐在了塌边:“先把药喝了吧。”
萧别却摇摇头,轻轻拉起夫人的手,温柔却坚决的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看到这一幕,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出了门外。
出了屋,寂云和叶勋并肩慢慢向外走着,忽然道:“叶大哥,你应该还有事要忙吧?爹这里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要不你先回去?”
叶勋有些诧异的看了寂云一眼:寂云与自己从小交好,甚至隐隐还有些崇拜。往常他若是来到萧府,寂云甚至比旗云还要高兴,只盼着他能多留些时候。怎么今日却急着让自己走?
“我没事。”虽说有些疑惑,叶勋还是道:“何况萧伯伯的病情还没稳定下来,我哪里能说走就走。”
“可是……”寂云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叶勋疑虑渐深,忍不住猜测道:“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当然不是!”寂云立刻大声反驳,随即低了下去:“我是怕一会儿我姐来了,你们俩碰上……”
“她要来?”叶勋神色一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嗯……”寂云踢着路边的石子,呐呐:“先前派了人去宫里送信,应该就快来了。”
说到这,寂云抬头看了叶勋一眼,道:“叶大哥,你和我姐……真的就这样了吗?”
叶勋不动声色:“怎样?”
“就是……”寂云蹙起眉,考量了下措辞:“就是从今以后她当她的皇妃,你做你的将军?”
叶勋沉默,过了一会儿道:“不然呢?”
“叶大哥你一向都很厉害的,你可以带着我姐私奔啊!”寂云两眼放光。明明已经十七岁,却完完全全还是一副孩子模样。他道:“反正姐姐又不喜欢那个皇帝,我还听说那皇帝根本都不理睬后宫的妃子,还娶那么多做什么?”
叶勋静静地看着寂云,有些感慨:或许是旗云从前将这个弟弟保护得太好。长到如今,他竟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忧虑。尽管心思干净得宛如白纸,却让人忍不住要叹息它的脆弱。
十七岁已经是可以上战场的年纪。叶勋想起自己手下的士兵们,在寂云这个时候早已不知参与过多少场战斗。或是满身伤痕、或是埋骨沙场,有的甚至从出生到战死都没吃过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饱饭……两相比较,叶勋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寂云太幸运,抑或是自己与那些士兵太不幸?
寂云此时正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不同于旗云细长上挑的丹凤眼,寂云的眼睛是圆滚滚的,看上去更显得纯真。在这样的目光下,叶勋忽然找不到言语。
良久,他只是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寂云正打算反驳,余光却瞥见府邸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门外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正是旗云与碎玲。
旗云进门前并未料到叶勋也在此,怔了片刻,便快步上来询问寂云:“爹呢?情况怎么样?”
姐弟两久未谋面,寂云本想她想得不得了,但此时也顾不上多说,只道:“爹已经醒了,他有话要同娘说,我和叶大哥便先出来了。姐你别急,没事的。”
听他如此说,旗云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太医怎么说?用过药了吗?”
“那些庸医!”说起这个,寂云似乎仍是一肚子火气:“爹不过是劳累过度晕倒了,到了他们口中就成不治之症了,一个比一个说得吓人!后来还是张太医亲自把脉看了,才说没事的。”
张太医的医术堪称太医院之首,人尽皆知。他既然如此说,那想来的确是并无大碍了。旗云终于把半个心放下,这才打量起久别的弟弟来。
两年未见,寂云又长高了些。从前本和她一般高的,如今也冒出去一大截了。严格说起来,寂云并不是有气概的男子。一双眼睛圆圆滚滚,好看倒是好看,却是可爱大于英俊。此时站在叶勋身旁,粗略看去:一位英挺如高山松柏,另一位却宛如庭间秀木,明明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却怎么看都相去甚远。
旗云禁不住抿唇一笑,走上前牵起寂云的手:“来,陪我去走走,好久没见了。”
“啊……那个,我还有事。要不姐你先和叶大哥聊聊吧?”寂云拖着旗云便往后退,一把将她的手塞到叶勋手中,又转头对碎玲道:“碎玲姐姐,你随我去后院一趟吧?”
说完,也不等碎玲同意,拉着她便一阵风似的刮没影了。
余下的两人有些尴尬,旗云看了一眼交叠在一起的手,慢慢地抽了回来。
“不介意的话,”叶勋斟酌道:“我们四处走走吧。”
旗云皱眉,却仍是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地走着,宛如初恋时青涩的少年男女,互不言语,垂头看着路。他们走过从前曾玩耍过无数次回廊,穿过早已枯萎的紫藤花下,又顺着府内的池塘绕了半圈,再抬眼时,却看见了几步开外的竹林。
叶勋并没有说起要来这里,旗云也未曾想过,两人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心思各自飘散,最终竟不约而同地停在了竹林外。
一时间,他们都有种时光重叠的错觉。
“没想到这里竟还没变。”旗云看着竹林,幽幽的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早就面目全非了呢。”
“竹子生性坚韧。”叶勋似有深意,“如果不是大的变迁,轻易是不会改变的。”
“是吗?”旗云浅浅一笑:“或许吧,至少比人要来得坚韧。”
“人总是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叶勋低头看着旗云:“你想再进去看看吗?”
“不必了,我都记得。”旗云扬起脸,眼眸如水光潋滟:“而且,你也记得。”
“……是的,我一直都记得。”
这一刻,像是先前所有的禁锢与伤感都被打破。他们的确不再能回到从前,但也终于能坦然地面对彼此的如今。
竹林里突然有鸟儿啾啾叫了两声,叶勋笑了:“你还记得从前你养的那只红嘴鹦鹉吗?”
旗云回忆了一下,也笑问:“就是被寂云捉着掉进水的那只?”
“其实那次不是寂云的错。”叶勋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当时寂云手里抓着鹦鹉从我旁边走过,我正在练武,一不小心就将他推了下去……”
“我说呢,后来我还一直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就掉下水去了。”旗云抿唇一笑:“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寂云糊糊涂涂的,还以为自己撞邪了呢。”
叶勋有些尴尬:“我觉得很丢脸……”
旗云讶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勋。良久,摇头道:“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是你们把我想得太好。”叶勋淡淡:“但其实我也会觉得丢脸,也会觉得无能为力,也会有奋力想要逃避的事。”
“但更多的时候,你都做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不是吗?”旗云柔声道:“你并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都完美。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已是难得,凡事何必太过苛求。”
“如果我可以再强大一些,如今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叶勋涩声道:“我有时忍不住想,假如我早出生二十年,或许就已经能建起一个盛世。那样的话,我们……”
“叶勋。”旗云打断了他的话。叶勋一怔,自知失言,苦笑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也该成亲了吧?叶伯伯没和你提过吗?”旗云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总不能真让你这样在沙场混迹一生吧。”
“这次回来的确是说起过几次,”叶勋苦笑:“不过都被我拒绝了。”
“是没瞧见中意的么?”旗云当然不会他拒绝的理由,只是道:“若是有合适的姑娘,便趁早娶了吧。无论如何,总不该让叶家后继无人。”
“这些我都知道,但真要接受起来,始终还是有些困难。再看看吧。”叶勋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顿了顿,对旗云道:“要不要回去看看萧伯伯?过这么久了,他话也该说完了。”
提起萧别,旗云眼中闪过一抹忧色,立刻点点头:“也好。”
7
7、第六章 。。。
回到萧太傅卧房外的时候,正遇上从门内出来的萧夫人。
萧夫人一身素色衣衫,平日素来温婉平静的面容此时却笼上了深深的忧虑。她眼角微微泛红,抬头看见叶勋与旗云双双走来,竟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脸。
“娘?”旗云上前扶住她,焦急道:“是爹怎么了吗?”
萧夫人摇摇头,抬手试了试眼睫:“我说不清楚,你进去看看他吧。”
“娘,您别伤心,爹一定没事的。”尽管此刻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旗云仍是柔声安抚道:“您先歇会儿,等见了爹我就来陪您说话。”
萧夫人叹了口气,没接话,倒是对叶勋道:“你也一起进去吧,你萧伯伯……有话要对你说。”
叶勋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旗云,却见她眉头轻皱,眼含忧虑,心中不禁一痛。当下对萧夫人点头道:“侄儿知道了。还请萧伯母千万注意身体,莫要太过伤神。”
“嗯。快去吧,别让他等着。”萧夫人冲他们摆摆手,也独自转身朝外走去。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屋外艳阳高照。虽说仍透着凉意,但较之前些日子的天气,总是让人觉得明媚通透了许多。不知为何,看着萧夫人略显单薄的背影,叶勋竟觉得有些沧桑。
而一旁,旗云皱着眉,转身踏入房内。
萧太傅的卧房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闭着窗四散不去,闻起来倒像是久病之人的住所。
旗云来到塌边,低头凝视正闭目养神的萧太傅,鼻尖忽然就是一酸。
病榻上的太傅身形瘦削,脸颊两侧深深凹陷下去,泛着些许青色,看上去似乎不仅是操劳过度那么简单。
“爹……”旗云伏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
萧太傅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待看清面前的人之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是更深的忧虑:“旗儿?”
“是我。”旗云替萧太傅拂开鬓边的发,柔声道:“爹,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太傅环顾一圈,目光在落到叶勋身上时微微一顿,淡淡道:“扶我起来。”
旗云将他扶起来,拿了个垫子垫在身后,又拉将被子再拉上去一些,遮住大半个身子。这才道:“爹,您年纪也大了,怎么能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呢?旗儿深居宫中,不能侍奉膝下,本来已是羞愧,如今更不能放心了……”
旗云低声说着,话语里却带了些久违的撒娇意味。叶勋听在耳中,忽地想起了从前的她。那时她同自己讲话也会不自觉地撒娇,声音柔软温和,每每都令他无法拒绝。如今三年未见,两人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嗓音依旧温软,说出的话却疏离而淡漠,往往数语,便将人不动声色地拒之千里。
叶勋正想得有些出神,却听萧太傅道:“先不说这些。勋儿,你过来。”
“萧伯伯。”叶勋走上前,在旗云身后坐下。
萧太傅拉起叶勋的手,捂在掌中拍了拍,叹道:“勋儿,是萧伯伯对不住你。”
旗云皱眉,叶勋也是一派疑惑,讶道:“萧伯伯何出此言?”
“我萧别一生,共犯过三次大错。”萧太傅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兀自回顾起了往昔:“第一次,是在二十一年前,我遇到祈兰。”
“……第一次见到祈兰,是在先皇的举办的某次狩猎大会上。那时先皇刚将她收做义妹不久,带她一同出席,顿时惊艳全场。”萧别淡淡一笑,看向旗云,眼中却有些苦涩:“你娘早年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可惜嫁了我这么久以来,便如珠玉蒙尘……再不复往日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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