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种种爱恨纠葛,在多年之后终于恍若云烟过眼,散去了,便再也无迹可寻。与世隔绝的山谷以它亘古不变的醇然与质朴接纳了所有岁月承载于人心之上的伤痕和痛楚,并借它与生俱来的安抚之力,在清风流水的漫漫人生中,悄无声息地将之抹去。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正文就全部完结了^__^
接下来是谢清的番外,算是一个解惑的番外吧,因为故事里还有些暗线没能交代清楚,只能放入番外了。
39
39、番外三 。。。
又是一年春。
小河村的绿意从山谷边的河水尽头潺潺而来,蔓延了整片村庄,连屋瓦缝隙间生长而出的杂草都是青青的颜色,随着春风微微摇摆。
仍然是从前那个小小的院子,梨树已经长成了高大茂盛的一株,雪白的花朵宛如落雪覆盖了梨树下的大片空地——那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桌旁是两个圆凳,颇有些旧了。
其中一个圆凳上此时正坐了一个人,约莫而立的年纪,眉宇英挺,闲闲地倚靠在梨树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过了半晌,屋里半掩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一个少年端着一盘糕点慢慢走了出来。他大约才刚满十七八岁,身量颇高,容貌有些异族的风情,五官轮廓较之中原人更为深邃。微微抿起的唇角透出些许坚毅的意味,却仍免不了透着一股子青涩。
树下的人见他出来,便招了招手:“峥儿。”
被唤作“峥儿”的少年自然便是长大后的萧怀铮。自从他四岁时起,寂云与谢清便也双双来到了小河村,这过去的十多年来一直住在他们隔壁。怀铮自小便把这两人当做自己除了爹娘外最亲近的人对待。寂云也就罢了,本身就是他的舅舅,可谢清是全然没有关系的人,也亏得怀铮一直喜欢。
“谢叔叔。”少年清爽干净的声音听得人如沐春风似的舒服。怀铮将手里的糕点放在落满梨花的桌上,笑道:“我本来想替你拿酒的,可舅舅不让,说你今日已喝过不少,你的伤喝多了酒会复发,我就没拿。”
“嗯。”谢清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这么多年的时间,寂云与他一直相互陪伴,彼此之间的感情早已无法言喻。他生性放肆洒脱,对自身不甚关注,而寂云虽懵懂,但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却从不肯马虎。当年战场上受了许多伤,有的深入脾脏,至今仍未痊愈,自然是不能过多饮酒的,若非寂云时刻提点,恐怕他这条命早就被自己给折腾去了大半。
“谢叔叔,昨儿个你没讲完的故事,今天能不能接着讲啊?”怀铮笑眯眯的拿了一块糕点在口中吃着,含糊不清地道:“后来那个将军怎么了呢?他的属下为什么要背叛他啊?他死了吗?”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怀铮便缠着谢清给他讲些外面世界发生过的故事,谢清无法,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可讲,便把当年自己经历的那些事串成故事给他说了一遍。昨日正好说到飞云破城那一役,饶是过去了十多年,如今想起来心头仍是一阵阵的难言滋味,因此说到一半便未再继续,只道留待明日。
哪知今日才刚刚在这里坐下,这小子便闹着又要继续讲。谢清头疼地看了一眼屋内:寂云应当仍在睡觉,不到午时他通常是不会起的,碰巧今天旗云和叶勋又去扬州城置办东西,家里也无人来转移这小子的注意。
暗自叹了一声,谢清道:“你那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呃……那谢叔叔你就按着你的顺序讲吧,我只是太好奇了嘛。”怀铮好脾气的笑笑,他知道谢清为人有些冷淡,最不喜欢别人缠。可自己又实在好奇,只能顺着他的脾气哄他说下去。
“你这个小鬼。”谢清摇摇头,颇有些无奈:“那个将军没有死,不仅没有死,他还被那个叛徒给救了。”
“啊?被那个叛徒给救了?”怀铮瞪大眼,惊诧的样子居然与寂云从前有几分相似:“既然那叛徒要救他,之前又干嘛杀他呢?”
“这世上的事,哪有看起来这么简单?”谢青悠悠一笑,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目光却放到了遥远的青山上。他淡淡道:“那个叛徒一心想要为自己的家族洗刷冤屈,为了得到皇帝的认可,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以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正地背叛?”
怀铮没开口,静静地想着谢清的这番话,片刻,点了点头:“没错,那这个人做这样的事必定是有苦衷的!”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苦衷。”他忽地想起多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马宏横刀自刎时大笑的洒脱和决绝,不自禁地闭了闭眼:“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止是他,甚至那个后来自杀的副将,也都不过是被人差遣,才会做这样的事。”
“那……”怀铮茫然地眨眨眼,正要问,谢清却道:“你想想,在那个时候,除了将军,还有谁有能力差遣这两个人?”
怀铮思索了一阵,讶道:“是皇帝!”
“对,皇帝,只有他可以做到。”往昔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之中翻腾起来,谢清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想起多年前那一日:他被皇帝秘密召进宫中,在那个昏暗的御书房内,亲耳听见曦成帝低声的请求与许诺……那个人如同海洋一般深邃的胸怀和包容让他心魂俱震,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都完全无法忘记。
谢清缓缓道:“皇帝的用心或许很多人不能明白。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妃子所爱的是守城的将军,但他却仍然想给予那个妃子最安宁美满的生活……因此他不愿打响战争。他宁可将江山拱手让人,宁可背下千古骂名,也要保全这个天下。”
“可是那个时候,战争一触即发,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最小的减少伤亡呢?”谢清叹了一声:“那个将军忠君爱国,为了皇帝和江山可以让心爱的女人一等再等,但战争和死亡却不能等。因此……皇帝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制造一个死亡的假象,让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这样,既可以作为停战的理由,又可以保全他的性命,甚至于还免除了后顾之忧。”
怀峥听得目不转睛,连手中拿着的糕点都忘记了吃,嘴角还沾了一圈白色的碎末。谢清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去,怀峥急忙道:“那后来呢?”
“后来……皇帝便找到了那两个人,那两个‘叛徒’。”谢清淡淡道:“那个副将忠厚老实,与将军素来交好,听了皇帝的这番用意自然是大为同意,因此不需多少力气便说服了……但是另外一人,他本是少年,心气高,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洗刷家族冤屈,又怎么甘心因为这样的事而毁掉自己的名声?”
“皇帝向少年承诺事后会为他的家族正名,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当年他们一家忠良是被人陷害的。”时隔多年,提起那些蒙冤的往事谢清仍是有些心绪难平,他静了静,又道:“那个少年考虑了很久,后来,终于还是被皇帝所说动。”
“可其实真正促使他去完成这件事的,并不是因为皇帝答应还他们全家一个清白,而是……他看到了一个帝王的苦心。”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可以全然不顾惜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可是,像他这样的,又怎么会没有成为一代贤君,而落得丢了国家的下场?”谢清摇摇头,叹:“无论如何,是这个皇帝的胸襟让少年折服,因而才有了后来那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
“那……那个皇帝后来呢?”怀峥呐呐问。
“他……”谢清略带歉疚地看了怀峥一眼,轻声道:“他死了。城破之后没多久,他就把妃子送出了宫,送到那个将军养伤的地方。他留下来将王位让给了别国的皇帝,自己则服毒自杀了。”
“这样啊……”口中甜腻的糕点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滋味,怀峥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听着谢清说出那个皇帝死去的时候,心头像是蓦地被人挖空了一大块。
谢清观察着他的神色,眼眸也是一黯:果真是父子连心么?单单是听着赵峥的遭遇这孩子便是如此反应,若是当真让他知道了,恐怕会更难过吧?
想了想,谢青还是决定继续讲下去:“那个少年没有辜负皇帝的嘱托,在将军被射伤之后,便趁着他昏迷尚未醒来,将他送到了一个偏僻的村落……”
“谢叔叔。”谢清讲到一半,怀峥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糕点,低声道:“谢叔叔,你说的那个皇帝……是我大爹爹吧。”
“其实小时候我听娘说过,说我的大爹爹是世上最苦命的皇帝,他根本就不该出生在皇家……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得了这样的一生。”怀峥像孩子一样皱了皱鼻子,明亮的眼睛低低垂了下来。
“你大爹爹,是个很了不起的皇帝。”谢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史书上记载了多少文韬武略的帝王,可是他们之中,有谁能拥有你大爹爹的勇气?古来君王皆寂寞……位置站得高了,就往往只记得自己,而顾不得底下的人该如何过活。但你大爹爹却没有……他是个好男人,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在意的东西,也是个好君王,因为他从没有让他的子民遭受任何来自于他的苦难。”
“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些了就可以去外面见见世面……你可以问问世人,你爹赵峥,究竟值不值得人称道。”
“嗯,我知道了!”怀峥扬起脸,方才的阴霾片刻间便烟消云散,他又问道:“那谢叔叔,既然你将爹送到小河村之后就算完成了大爹爹的任务,后来的几年你又去了哪里呢?还有舅舅,我听娘说,那几年你们一直在一起,飞云城破之后,她还一直担心舅舅呢……”
“这个么……”谢清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向他身后的方向:“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你舅舅吧。”
话音方落,就听屋内传来寂云的喊声:“谢清!快过来帮帮我,这拐杖怎么又坏了?!”
“来了。”谢清应了一声,又拍拍怀峥,站起身便朝着屋内去了。
那一次的战争,终点其实并非是在叶勋摔下城头的时候——当年寂云从昏睡中醒来,见到院子里一片狼藉,而旗云却不见踪影,便疯了似的朝着城门口跑去。好不容易等到他拖着一身伤到了那里,一抬眼,便看见了谢清将叶勋射下城头的情景。
寂云一生光明坦荡,从不疑人,对待谢清更是比亲兄弟还亲,却眼睁睁看着他杀了自己最敬重的大哥……那时的绝望心情无法言语,所有的人都在为叶勋的死去哀痛,寂云心头大恸,正想要追着谢清去问个究竟,却又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旗云。
那一夜战火纷飞,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寂云目送李坤将失去知觉的旗云抱走,根本找不回丝毫理智,劈手夺了刀便冲上了阵前。
他的不顾一切甚至惊动了隐在暗处的谢清。
谢清在叶勋中箭坠楼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叶勋坠下的那片城楼脚下。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布置,那看似绝杀的两箭也是经过了千万次的练习,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控制在了绝对不会真正要人性命的范围……他甚至在城角铺下了一大块软垫,等待叶勋中箭掉落。
他将叶勋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回头就发现了人群中浑身浴血的寂云。几乎是毫不迟疑的,他反身便加入了战场。
那时寂云已经神志不清,受了极重的伤,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他抢入万军之中,将被包围在原地的寂云救出来,不过短短片刻间,一身白衣便染成了血红。
趁着尚未被人发觉,谢清带着寂云一道上了马车,沿途甚至来不及停下来医治,便一路拉到了扬州。直到到了那里,他再请郎中替寂云治疗的时候,才被告知因为受伤时间拖得太长,寂云的右腿……算是废了。
后来,将叶勋在小河村安顿好,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后,他便带着寂云周游各地,想要寻到一个能够治腿的法子,无奈走了那么些年,寻访了无数名医,寂云的腿却依然是原样。
好在寂云生性开朗,偶尔有些气闷,便抓着谢清打一顿出出气。他总说若不是谢清当年的所作所为气得自己头晕脑胀,便也不会傻乎乎地冲出去被人胡乱砍上一刀。这条腿废了,大半都是谢清的责任。信誓旦旦地要赖谢清一辈子。
谢清无奈苦笑,默不作声地承受了寂云所有不痛不痒的抱怨,心甘情愿地陪在寂云身边,做了他的拐杖。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早已回到了小河村。宁静的日子一过便是哗啦啦地岁月溜走了,眼看着连峥儿都长大如此年岁,自己鬓边也隐隐有了白发的痕迹,回首来时路,不过也尽是一声笑叹了。
谢清蓦然抬首,门内坐在床边的寂云仍像是个孩子似的睁大眼睛看着他,表情与方才的怀峥如出一辙。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我抱你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嚎一声: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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