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品香,红袖来扶我下轿。一品香的掌柜本来正迎出来,抬头看见我的模样,生生地停住脚步,表情变幻莫测。他平日里见惯我的素淡,乍一看见我的过分隆重,显然有些接受不了。
侧面有三顶轿子行过来。而后,宋清流,念临风,靳陶依次从轿上走了下来。
念临风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下摆的一角是一团团金丝的祥云刺绣。腰系菊色的缎带。从前我不许他穿白色,因为这会把他的眉目衬托得更加出众耀眼,从而让我的情敌激增。他看到我,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与身边的靳陶低声说话。
宋清流率先走过来,显然是找不到什么说辞,只客气地说了一句,“林夫人今日很隆重。”
我抬手恭敬地请他和靳陶入店,并未招呼他们身后的念临风。
到了国色天香,我们依次入座。靳陶对正在打量四周的念临风说,“行首,您看这国色天香如何?”
念临风把折扇放在桌子上,饮了一口茶道,“可。”
我知道他不是指国色天香尚可,而是他手中喝的茶。他与我一样,不喜欢太复杂浓艳的东西。宋清流饮了一口茶,赞道,“林夫人,今天这茶与往日的有所不同,一品香一向用的是西湖龙井,今日怎么改成庐山云雾茶了?”
我提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笑道,“饮惯的,自然就没有什么新意了。”
念临风下意识地看我一眼,我却没看他。
靳陶调侃道,“夫人今日盛装,是否也想给我们惊喜?”
我摇头道,“自然不是。日前林晚入狱,多得宋大人和靳陶公子相助,今日盛装,仅是为了表达尊重和谢意。一会儿,请二位不要客气,尽管开怀畅饮才是。”我又给靳陶斟了茶,就把茶壶放在一旁,不管念临风已经空掉的茶杯。
不知是不是我做得太过明显,宋清流和靳陶都有所察觉。靳陶连忙起身去提茶壶,要给念临风倒茶,念临风却顺手接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
倒茶时,他的衣袖滑下手腕,露出莹白的肌肤,晃得我眼睛发酸发疼。我冷笑,不知他与寿阳郡主欢爱的时候,寿阳郡主可有夸他冰肌玉骨清无汗?
“夫人?”有人喊我。我回过神来,原来是掌柜已经把列好的酒菜清单呈上来了。
☆、桃花十四
我一看到清单上面的菜色,顿时觉得一品香的掌柜真是深得我心。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念临风,他的眉头果然皱起来了,手指僵硬地捏着纸张。我招来掌柜,“很好,都是本地最出名的菜色。先上松鼠鳜鱼,然后是碧螺虾仁,哦,别忘了响油黄鳝。”
掌柜连身应是,正待退下,靳陶连忙起身叫住他,“那个……有不用海里或者河里的东西做的菜吗?”
掌柜脸上浮现不解之色,“有是有,不过姑苏的名菜多是海鲜和河鲜,不知……?”
靳陶抬手咳嗽了一下,正欲说话,念临风却按住他的手背说,“没关系,照常上吧。”
我有些意外。因为念临风有个毛病,就是一吃这些生鲜的鱼虾,便如同吃了巴豆一眼腹泻不止。他这种怪异的体质,放在武威那种远离河海的地方,倒还活得下去,到了姑苏,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宋清流似乎已然觉察出气氛的古怪与不寻常,捡了别的话头来说,“林夫人,这两位皆是九州商会的大人物,一位是行首,一位是南班首,你有没有什么想请教的?”
靳陶摆手谦虚道,“行首大人在这儿,哪里轮得到我说话?林夫人要是有什么问题,就问行首吧。”
念临风本来正在喝茶,听到靳陶这么说,顿了一下,立刻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等我提问。我在心里冷笑,嘴上却像连珠炮一样,“请问行首大人平日里是不是喜欢穿白衣服?您与郡主为何这次没有同来姑苏?请问您还要在姑苏呆多久?哦对了,您的故乡是哪里?”
“噗”地一声,靳陶把口中的茶尽数喷到桌子上,宋清流迅速拿起桌子上摆放的手巾递给他,“靳陶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怎生得如此不小心?”
靳陶一边擦身上溅到的水渍,一边用古怪的眼神迅速瞄了一眼念临风。
我自气定神闲,微笑地等着行首大人的回答。
念临风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眸色幽深,“这些与商会有关吗?”
“哦,只是随便问问,行首若是不方便,就别回答了。”我无所谓地说。
念临风眯起眼睛,我的心随之咯噔了一下。以前我闹他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遇到我无理取闹,上房揭瓦的时候,就会用这个动作来表示他有点生气。然后我就会乖乖地蹲到角落里面去,安安静静。
但那是从前,不是现在。
靳陶忽然起身,对宋清流说,“宋大人,我刚才上楼的时候,好像碰到苏州城中的几个富贾了?你给引荐引荐?”
宋清流愣了一下,“现在?”
“对,现在。听说那几道菜做起来颇费神,你带我去敬一杯酒就好。”
靳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宋清流当然不得不起身,又回头看了一眼念临风,“那郡马……”
“他不喜欢热闹,就和林夫人在这里坐着等吧。”靳陶几乎是把宋清流架到门外,关上门的时候,冲念临风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
他们走了之后,偌大的国色天香就只剩下我和念临风两个人。他不说话,我自然陪着沉默,把茶当成酒,一杯一杯灌下肚子。就在我去提茶壶,想要再倒一杯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握住茶壶的柄,不让我拿。
我使了使劲,争不过他。他看着别处说,“喝多伤身。”
“要你管?我是‘姑娘’,你是郡马,我们互不相干。”
我在他面前就是幼稚。也许时光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我可以发脾气任性撒娇耍无赖的十五个年头,全都心安理得地寄放在他那里。
他站起来,半个身子陷入透进来的日光里。他的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我掌下的茶壶强行拿走。
我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暗哑,“你为什么要出现?”
他抿了抿唇,吐出两个字,“办案。”
“那你就好好地办你的案!不要多管闲事!”我用力地甩开他的手。
他的眸光暗了暗,似晴日里飘来了几朵乌云。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地握成拳,人又重新坐了下去。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像沉默是唯一能够让双方都舒服的方式。
我终是不肯就这样结束,又问道,“你要在姑苏留多久?”
“需一段时日。”
我加重语气,“那请问我们算什么?”夫妻?情人?邻里?同乡?
他终于与我四目相接,沉默了半天。最后,淡淡地陈述了一个事实,“我是寿阳郡马。”
他说任何话,我都有办法驳,独独这句,天下最大。我苦笑,心念成灰,没有再跟他说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小二把第一道菜端了上来。仍然还冒着热气的松鼠鳜鱼。我对小二说,“让厨房炒些青菜和肉之类的家常菜上来。”
小二摸了摸后脑,“不要碧螺虾仁了吗?”
“那几道照常上。”
“是,小的明白了。”小二鞠了个躬,多瞄了念临风一眼,这才低头退出去。要关门的时候,宋清流和靳陶返回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有些酡红,显然被拖住喝了几杯酒。我这一品香有不少好酒,既然是城中的富贾,肯定不会吝啬囊中的银子。何况是招待宋清流和靳陶这样的人物呢?
“哈,菜来了,正好。”靳陶坐下来,伸筷子戳了一块鱼肉下来,急急送入口中,咽下后忍不住赞道,“走南闯北吃了不少的好东西,但姑苏的菜,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宋清流点头道,“这道菜的历史由来已久。但各家有各家的做法,一品香的这个大厨是整个姑苏做得最好的。”
靳陶用微醺的眼睛看我,“林夫人请他回来,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吧?”
我笑道,“心思自然是要花的,否则也没有一品香今日的名声。我厨房里有许多的大厨,有的甚至只会做一道菜。但只要这道菜足够好,银子便花的值。”
宋清流抚掌道,“二位别看林夫人是女子,这生意经可不少。她名下有当铺,绸缎庄,药铺,酒楼,来年兴许还要涉足茶行?”
“生意经倒是没有,经历有一些。毕竟摸爬滚打了八年,什么苦都吃过。”我本是下意识地说这些话,又无意识地看向念临风。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八年,这时间不算短。其中各种艰难困苦,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经历着。我以为他死了,他或许也以为我亡?我们之间的糊涂账,早已记下,我计较或是怨恨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一段饭吃下来,我问到了许多有关九州商会的事情。靳陶仍然愿意为我保荐,而念临风再不发一言。宋清流因为不胜酒力,早早退席。待酒足饭饱,已是日近黄昏。
我送靳陶和念临风下楼。他们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口。念临风俯身上轿,靳陶却把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说,“你问他的问题中,有一个我能回答。”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后来又喝了点酒,已经有点醉了。
“我从来没见行首穿过白色的衣服,今天是第一次。那衣服好像就在你烟雨绫罗阁订做的,不信你去问。”
我皱眉,“靳陶公子,你喝多了。”
“说真的,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你以为这个寿阳郡马好当?贤王厉害着呢!”靳陶探头看了看一品香,更加压低声音,“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那个国色天香里面,不止我们三个人。行首他对你越冷淡,你就越安全……”他欲再往下说,那边念临风撩开窗上的小帘,“你走不走?”
“就来!”靳陶叹了口气,拍拍我,颤颤悠悠地上了轿。
回到府中,红袖告诉我方重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查账。我走到书房门前,见苏淡衣低头捧着盘子出来。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一些,脸上还有些淤青。
她抬头看见我,似乎像老鼠见了猫,连连往后倒退,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奇怪,这才数日不见,苏淡衣怎么转性了?她几时变得这么怕我?
方重正在屋中查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震响。他的轮廓,像是一把绝世的宝剑,光芒逼人,却也极其锋利。
“方小八,你回来啦?”我笑着询问,他却只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见宋清流和靳陶了,靳陶说愿意保荐我加入九州商会。”
方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我,“你不是说过,不加入任何商团商会,不跟官府有染的吗?”
“是。但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
方重盯着我,“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念临风是九州商会的行首,因为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再续前缘?林晚,你清醒一点,他现在是寿阳郡主的夫君!他死了,你们不能在一起,他没死,你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
☆、桃花十五
我咬了咬牙,转身要走,手却被方重拉住。他轻轻一带,我就撞进他的怀里。
我挣扎,“方重,你快放开我!”
“我不可以吗?你再给我七年,我们也有十五年了!”他噙着我的手腕,几乎是用吼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紧箍着我的腰,突然低下头来吻我。
“方……”我的话都被他吞进嘴里。他的吻很霸道,还用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不许我摇头躲避。我像只任人宰割的小鸡,在他的怀里,做不出任何的抵抗。到了此刻我才明白,只要他想,没有我拒绝的余地。
就在他要启开我牙关的时候,我重重地踩了一下他的脚。他疼得皱眉,却仍是不肯放手。
我忽然开始流泪,双手无力地垂放在身体两侧。并不仅仅是因为方重的蛮横霸道,也为我心中那个如此坚定的答案。爱一个爱不到的人,是何其悲哀的事情。但我仍然愿意飞蛾扑火,纵然是一厢情愿,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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