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切,俨然已经回不去了。
心口一疼,第五鹤疲惫地捂上左胸,从袖笼里掏出一个淡绿色织锦缝制的小锦囊。
眼睛一暗,来人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怎么还在吃这个?”
湮萝花,生在西域,一生只开一朵花,只结一粒果,故而极其珍贵。
将果实采下,晒干研磨成粉,和水调成药丸,湮萝丸晶莹剔透,呈淡淡朱红色,异香扑鼻。
服用过后,人就会立即陷入恍惚,呼吸低沉悠缓,仿佛*霓虹仙境之中。
淡淡地挣脱回自己的手,第五鹤捏着一枚药丸,直直瞪着眼前的人,“我戒不了了,不嗔,我戒不了了……”
说完,另一只手捞过酒壶,掀开壶盖儿,将那药丸一弹,药入酒中,登时化开,弥散出香气,他一饮而尽。
“不嗔,我真奇怪,我们两个,不是应该打个你死我活么?怎么还能在我的宫殿里,喝着同一壶酒,还分享着一个帝王的秘密?嗤……”
第五鹤猛地将自己全身都摊在榻子上,微合着眼。
原来,深夜出现在皇宫里的男人,竟是西域教主,不嗔。
“当年若不是看你可怜,我也不会把这湮萝丸给你,这东西是叫人上瘾的,多服等同服毒!”
一撩衣袍,不嗔端坐在第五鹤对面,脱口而出。
“是么,这天底下,你还是第一个,说我可怜的呢,我最近,不服下它,就睡不着……”
徐徐吐出一口气,第五鹤唇角展露一丝笑意,声音渐渐低迷起来。
不嗔几乎要喊出来,白皙的脸上显出*,额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你说什么?每日服用?你……”
然而,第五鹤已经闭紧了眼,不再回答他,静静地躺着,随手抓过一条绒毯,将自己牢牢裹住,蜷缩如婴孩。
光明透亮的帝王寝宫,霎时陷入一片死静,偶有蜡烛的“噼啪”声音。
他竟然,渐渐地入睡了,呼吸舒缓,面色也恢复了正常。
梦中的他,忽然咿唔了几声,听不真切。
“你说什么?”
不嗔站起来,以为他口渴,刚想要举步给他倒些水,就听得他猛然喘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澜儿!”
传说服下湮萝丸,俨然*极乐世界,所见所闻莫不是欢乐祥和,他眉一锁,不知道第五鹤梦见了什么,这般痛苦。
“你怎么了?”
只见第五鹤双眼圆睁,不知何时睁开了一双眼,瞳孔缩成一线,泛着幽绿的光芒,不嗔暗道一声不好,当即运气,猛喝一声。
他如今虽为西域教主,然,盘龙观所学的一身降妖除魔的本领仍在身,此刻第五鹤身内藏妖,加上长期服用湮萝丸,两方撕扯,在他体内纠结起来。
“为什么不叫汲望月救你?他修炼妖术多年,总有法子的吧?”
眼见第五鹤身上隐隐翻腾出淡绿色的烟雾,不嗔掐指念诀,纳入口中,飞快地咬破了手指,在他的心口处,画了道灵符。
那明黄龙袍,一接触到不嗔的血,立即滋滋冒烟儿,焚化起来,衣衫尽灭,露出第五鹤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来。
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妖气,不嗔擦擦额上的汗,心道好险,如若不是他在此,第五鹤这一晚,怕是要忍受噬骨的苦痛。
再一低头,第五鹤竟然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面色平和,重又闭上眼,呼吸也柔和了不少,他翻了个身,喃喃地又吐出一句“澜儿……别走……”
这句话,像是一个魔咒,将不嗔定在原地。
他懂,像自己的傻子,这世间,不止一个。
他静静地退回座位,坐下,等他醒来,因为他有话要说。
帝都春无极,只是再好的月,在深宫里眺望,都笼着淡淡的雾霭,澹霭空濛,夜凉如水。
第五鹤并未睡了很久,不过是半个时辰,烛台上还只是聚集了浅浅的一圈赤色灯油,他就醒了。
再次醒来,他如玉面上,寻不到半分疲惫和懒散,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特别是一双凤目,灼灼生姿。
不嗔仍是一个姿势未动,他出生起便在盘龙观修行多年,回到西域苦练神功,定力早已非凡人可比。
“怪了,大半夜的,你从西域赶来,难道就是找我喝酒,看我睡觉的?”
他斜睨着不嗔,对自己的龙袍烧了个大窟窿,好似没看见一样,起身掸了掸灰儿。
“说吧,到底为何而来?除了你要把中原武林铲平,别的都好说。”
第五鹤彷佛带了几分醉意,一扬手,满面豪情万丈。
不嗔的脸色一冷,挥开他的手,正色道:“我没有精力跟你瞎扯,你现在,脑子清醒么?”
见他毫无开玩笑的模样,第五鹤径直起身,一挑剑眉,神态又恢复了往常的冷冽决断。
“说!”
“我听说你最近要招安无往城,但是,城主丝毫没有向朝廷示好的态度?”
“是。”
第五鹤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来——
无往城这两年,在江湖上的声明太大,以至于很多亡命徒为逃避官府缉拿,而逃入城中。对于这样的武林势力,朝廷的态度一向是,能招安最好,如若不能,便一定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无往城……”
想起昨夜小楼上那人,不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莫非,你要血洗无往城?!”
这样的猜测一出口,二人都是一惊。
第五鹤突然褪去懒散的外衣,一改先前的滑稽,用可怕的眼神注视着不嗔,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揣测圣意么,呵,胆子不小。不嗔,你我过招,胜负未尝可分!”
到底是君王心意难测,前一刻还把酒言欢,此时,他已经用要杀人的眼神,看向面前人。
“第五鹤,你如果想要自己后悔一辈子,那么,我祝你早日铲平那无往城!”
说完,他一拂袖子,足尖一点,从半开的窗中闪身而出。
只余下第五鹤一个人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这么多年来,不嗔与他,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他极少出宫,不嗔则是神出鬼没,捕捉不到行迹,一年半载能来他这里一次,每次都是带来一些湮萝丸,以减轻他的痛苦。
“后悔一辈子?”
他长吁一口气,望着那朗朗夜空,低语道:“何止是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后悔,除了失去她,还有什么,能叫我再后悔的?!”
卷五 重华 112
阴雨绵绵,少女伫立在阶前,望着雨丝飞溅。
无往城最近的气氛很压抑,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三兄弟不说,可是那种叫人窒息的紧迫,她能感受得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一世活着,她自认为“不善良”,甚至有些超脱俗世的“痴傻”,苗疆的秀山净水,叫她看不惯这纷乱的中土和莫测的人心。
可是,她不能不为他们三人担心。
说她滥情也好,说她心软也罢,如今已经是骨中骨,肉中肉一般的亲密,叫她如何能那般冷眼旁观?!
轻叹一声,锦霓刚要回房,却见得远处隐隐有个身影,似乎在那边已经好久了。
“谁?”
她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然,那声音瞬间便被稠密的雨丝吞没。
不会是城中的人,那些已经想要过平静生活的人们,此刻都应该在家中,或三五小聚,或品茶布棋,绝对不会有人出来淋雨。
锦霓此刻心底好生担忧,她本来是不想做累赘,才连哄带骗地叫他们一起走,不用人留下的,望月一想,无往城高手云集,又特意联系到隐居山林的天妒来照顾锦霓,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三人最多一日一夜便回来。
望月没说的是,这一次他们是为了应对第五鹤随时可能派出的军队,无往城高手虽多,但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如何与朝廷的百万雄兵抗衡。
故而此次下山,三人为的是拜访蜀中雷家,求得火药火器。
会不会是趁着望月、寒烟和香川下山,有朝廷的探子摸上山来了?
一想到这,锦霓转身取了把油纸伞,便冲入漫漫风雨中。
“主子!主子!”
天妒急得直跳脚,刚想要跟上,却被锦霓冷冷一瞪,只得呆呆站在原地。
细密的雨水一阵阵被风吹散,斜斜地拍打在单薄的身上,将她的一头青丝打湿。
“到底是谁?不说话,我要喊人了!”
风遽起,原本暖融融的天气,此刻竟然有些冬日的寒意,她猛喝了一口,那凉风斜雨扑入口中,呛得她咳出来,弯下腰。
她越接近那人影幢幢的地方,便愈发有不好的预感,直起身子,再抬眼望去,那影影绰绰的人影,竟然,不见了?!
锦霓顾不得那风,眼看着就要将手中的纸伞掀翻过去,连忙四处张望着。
手紧攥着油纸伞柄,心绪突然乱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只是那样不经意的一瞥,就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梦境?
从离开苗疆开始,从她知道自己是个有过往的人开始,每晚深夜,神思就一直断断续续地萦绕在梦境之中。
一白一蓝,两双人影,衣袂飘飘似舞,同时向她伸出手。
“澜儿……”
“小叶子……”
一开始,锦霓费解,后来知道自己曾叫“叶朵澜”,才终于明白那两个男人,是在叫自己。
她忽而恍惚地后退几步,呢喃着:“什么人,是谁……”
不敢再多想,锦霓转身,倾洒在伞上的水珠儿,划出一圈完美的弧度,沿着来时的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小楼里走去。
为什么,自己原本以为坚强而又乐观的心,突然就那么痛了起来。
站在石阶前的天妒,见锦霓回来,顾不得大雨倾盆,赶紧迎上来。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就这么冲出去了?天弃天厌不在,我担心死了!”
天妒赶紧把几乎要散架的纸伞收走,又搀住锦霓,带她跨进屋来。
拖着疲惫的身子,湿漉漉的身子已经被凉风吹得直打哆嗦,连脸色都渗出青白之色来。
“我没事,我只是好像看见一个人在外面……”
一路握着锦霓冰凉的手,主仆二人上了楼,天妒赶紧关紧房门,急急到橱柜里翻出干净衣裳。
“主子,可别瞎想了,快换上衣裳,不然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伸手一探她的额头,已然是滚烫,悔得天妒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扯开腰间的绸带,外衫,中衣,亵衣全都脱掉,露出一身玉肌,换上干爽的贴身衣物,锦霓已经是又冷又热,眼前发晕了。
“我困,我要睡……”
她烧得眼皮打颤,摸索着自己脱鞋上床,抓到被褥,便紧紧地将自己裹起来。
“主子,我去请大夫!”
“不要!我喝碗姜汁就能好,我要睡一会儿……”
锦霓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咿唔了几句,天妒知道她有多倔强,当即跺了跺脚,轻手轻脚出去,下楼去熬姜汁。
她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来,赶紧门扉,刚叹了一声,怎么庄主和两位少爷刚走,自己主子就病了,这可怎生是好。
身后忽然有微风响动,多年的习武生涯,使得天妒敏感地察觉,那不是风!
刚要运气回身,脖颈一痛,她眼前骤然一黑,憋着一口气,硬生生回过头来,非要看清来人。
那人透着温和,将她抱住,免得她摔落在地。
看清来人的脸,天妒昏迷前,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真是,冤孽啊……
紫檀香悠悠,一缕一缕白烟袅绕逸出,弥漫着柔软舒缓的淡幽香气。
来人放缓脚步,似乎生怕吵醒屋里的人。
先是穿过一面水晶珠帘,接着便是宽敞的侧厅,最后进到寝阁,半掩的床幔后,果然看见睡着的人儿。
坐在床边,他伸手,抚*滚烫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令她有些好受,反而向他这边偎了偎。
“哎,你呀你,瞎折腾……”
拉高被子,将她半露的手臂都塞回去,那热烘烘的高烧温度,叫他心疼。
他本想离得远些,看着她,哪知道这小东西眼睛这么灵,他不过是挪了一下地方,就被她发现了,他只好飞身藏起自己,哪知道她竟然跑出来淋雨。
“你非要让我挂心,*心,放心不下么?”
男人绞了绞浓眉,握了握她的手儿,忧心忡忡。
割舍不下,忘不了,靠不近,那三个男人将她护得密不透风,他好不容易逮住今天的机会,却害得她生病,他自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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