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的意思,我便到厨房,做了几道菜。朱同脸坐下慢慢吃,而我则映着灯火在一旁给未来的孩子做衣物。那件小婴儿服,布料柔软讲究,即使是棉质的,也要印上代表王族的龙纹。虽然看上去尊贵非凡,却让我揪心。最终,我决定在上面绣一个笑脸出来。
我毕竟不是古代女子,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手艺不是很好,速度也慢。好在离孩子出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可以集腋成裘,慢慢来。朱同脸说,莫急,他已经交待了王府里的绣娘,为孩子做衣服,冬裘夏葛,我即使做不好也不要紧。
然而,他又怎会理解女人即将成为母亲时的心思?以前听身边的人和事,很多女子在不幸婚姻中,为了孩子都可以忍下去。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认为她们是自讨苦吃,然而当我即将成为母亲的时候,我才真正体验到,爱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朱同脸吃东西的习惯和吴桥是一样的,总喜欢弄杯酒浅尝辄止。我觉得很熟悉,尝了口他夹到我嘴边的小菜,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抿着嘴:“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也是。”朱同脸笑道:“以后你每日都为我做一次饭,莫再做给别人好么?”
他又拿出一张道符,折叠好后,放入我的荷包中,“还有,晚上阴气重,那些孤魂野鬼多少会影响到你和孩子,带上这个就不会了。”
见他并不苛责我近日来的行径,我点点头,接过荷包,系在腰带上,“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醢(hǎi)
②实验有危险,制作需谨慎。
25、中元节 。。。
吃完了饭,朱同脸照例沐浴,而我则光明正大地出去向那群小鬼询问八道的事。回来的时候,朱同脸已经洗完了澡,却不睡,只是面目冷峻地坐在圆桌前,看着文案,将笔握得快要折掉。
这几日他总是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常常待在书房一夜不眠,第二天又是一早出去。看得出朱同脸很忙,却十分压抑。我帮不上什么忙,便只有睡觉,将胎养好。
我刚进入梦乡,就感觉到一滴湿湿凉凉的液体落在脸上。以为那是血,我吓得惊起,冷汗直流。朱同脸过来用手指将那液体揩掉,安慰道:“楠儿,你又做噩梦了?那是墨,莫怕!”
见朱同脸的手指染上一层乌黑,又见地毯上扔着一截断了的毛笔,我松了口气,不禁问道:“怎么了?”
“无事!”他强装镇定,却还是一脸鲠愤,说道:“只是江西闹贼匪,俞谏让本王提供粮草罢了。”
正德年间,江西盗匪横行。七年春①,已招安的农民军领袖汪澄二、王浩八等人复而叛乱。朱同脸原以为身为藩王,应该可以领兵平乱,然而朝廷却派了左都御史陈金前来围剿。他忍了近一年,最后一气之下,不顾律令,离开了封地,到江浙一带游山玩水,顺便认识一些能人奇士,打通人脉关节。八年春正月葵酉,左副都御史俞谏代陈金讨江西贼②。时至今日,俞谏除了屡次让朱同脸提供军资外,再无其他。
“何不带兵自己剿?”我提了个建议:“山高皇帝远。俞谏到了你的地盘,就是客人,难不成还反客为主,咬你一口?若是我,早屯田养兵,然后派人围击,一把火烧了盗匪的大本营!”
“我这居所在亲戚家中间,位置尴尬。若是亲戚家闹匪贼,正巧被看门狗逮住,跑到本王的地头上打架,也是亲戚家的事。未经亲戚允许,我就擅自帮忙,出力不讨好倒也罢了;只怕亲戚心存芥蒂,不去捉贼,反而真让狗来咬我。”朱同脸“噗”地一声笑了,语气颇感无奈:“匪有万余人,看门狗有万余条;而我虽为郡王,却无实权,护卫不足百。实力悬殊,唯有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罢了。”
“这根本是怯懦!”不管对与不对,我总喜欢挑朱同脸的毛病。反正他这几年也死不了,还不如下猛药,将本地的治安管理好,“你不能剿,却能防。日后加强巡护,凡是偷杀抢夺、坑蒙拐骗的,抓到后一律严惩,斩首示众,没收全部家产。一旦得不偿失,天底下还有谁会去做坏事!”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若衣食温饱,还有谁愿意做匪贼?”朱同脸过来抱住我,将耳朵贴在我的腹上,又伸手摸着我的脸,“楠儿你这般聪慧,却为何领悟不到呢?”
“那你何不将自己的家产,分给穷困之人,让他们盖房种田,安居乐业。”历史终究是胜利者写的,失败者也许没那么不堪。朱同脸固然犯过错,但我也不能对他全面否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伪君子的所为,只是希望他将来无论怎样死,下了地狱后不至于太受罪。“这样他们不就不闹事了?”
“你这想法固然是好。只是我若贤德,将置当今天子于何地?”朱同脸说:“治标不治本,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本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楠儿你还是睡吧。”朱同脸起身,又恢复了以往从容不迫的神采:“明日本王破例带你到宗庙去看看。”
翌日是中元节。朱同脸果然守信,特许我穿男装,跟他出去。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大封子嗣为藩王。藩地在江西的有南昌宁王、饶州淮王和建昌益王三府,三府盘根错节,人口众多,其中尤以宁王府势力最大。
那宗庙自然是建得极好。汉白玉的棂星门,雕龙附凤,华美庄严,上有一块直笃牌匾。正门中间则是一条甬路,两旁种着苍松翠柏。棂星门往后有一对华表,再往后是重檐歇山顶式的仪门。穿过仪门,便能看到一座单檐歇山顶的廊庑围成的天井院落。
天井宽阔,中央设了个道场,供品成堆,挂满了锦幙纸幡。现场阵容强大,宗亲官员,守卫侍者,人来人往,无一不衣着华美庄重,却又等级森严。
供桌前站了个老道士,微胖,小眼,团团脸,留着山羊胡子,穿着和渊湛一样的衣裳。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拿着拂尘,手舞足蹈,哼哼唧唧。他的身旁还有几个小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恭敬。
庑殿的前后门均开着,从门里可以看到后面那座屋宇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一直延伸到门楣上去。朱同脸是郡王,又是长房长子,自然是众星拱月,穿着一身四爪团龙海水织金冕服,手持高香,在此祈福之后,便穿过庑殿,到后面去祭拜祖宗。
女人进宗庙已是犯了大忌。未免我被发现后受到更严重的惩罚,朱同脸找了个借口,让我在此止步,等他、或者去南昌的城隍庙看看。我也觉得看古人繁琐地祭祀是件无聊的事,便听从他的吩咐,闪到一旁欣赏道士做法事。只是那群道士中虽没有那该死的渊湛和段玄,但我一见他们,火气还是噌噌地窜出来。想起八道的死,和自己的命运,就恨不得将他们全都灭了。
我一步步地往回走,过了仪门,忽然瞧见前方有两个小道士,提着一个贴道符的笼子走过来。笼子里装的是一只红色狐狸,知道自己离死不远,那狐狸竟然瑟瑟发起抖来。它看着我,神态焦急可怜,像是在向我求救,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嫉妒。
它在嫉妒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人群浩荡,你来我往。一个穿着道士服的单薄身影从身旁经过,超在了我的前头。那群小道士见到他后,立马拱手作揖:“师兄。”
那道士像没了魂儿一样,半天才反应过来,也向师弟们拱手,见到笼子里的狐狸,便问道:“这是何物?”
这——分明是段玄的声音!我一下子呆住,霎时间心中波涛汹涌,满腹悲情。他给了我一个希望,到头来却是在欺骗。不仅如此,他竟然还要害我!
骗子!无耻的骗子!
小道士回答:“禀师兄!是只小狐,今早刚抓到,准备给师父血祭用的。”
“放了吧。”段玄伸手接过笼子,将笼门打开:“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何必徒添罪孽。”
“可是师兄……”小道士也不忍杀生,左右为难道:“师父会怪罪的。”
“渊清师叔若要惩处,我便一人承担。”狐狸的腿受伤了,段玄将它抱出来,撕下道袍的一角,替狐狸包扎好伤口。他摸了摸狐狸的后背,将它放到地上,“走吧,以后小心点,别再让人捉了。”
那狐狸一落地,便飞也似的,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我想起那群曾和我快乐度日的小狐狸,越发地想念八道,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蹲□,抱住了它。
段玄回头去看那只狐狸,忽而呆滞:“楠——”
四目相视,霎时天崩地裂。
26、相见 。。。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
他是个伪君子……
他是个骗子……
他要杀了你……
“夫人情绪失控,血气上涌,以致昏厥。所幸有人及时施针,母子均无大碍。”是王府郎中的声音:“待鄙人为夫人开几贴凝神静气的药来,自然会好转。”
朱同脸放心了:“这就好。”
我很累,不愿睁眼,抱着狐狸躺在床榻上。朱同脸将我的胳膊拿起来,想将狐狸抱走,但我却紧紧不撒手。他只好作罢,命人做了些粥过来,说是等我醒了之后,端给我吃。
听见朱同脸的脚步挪动,我忽然觉得他才是我的依靠,睁眼,猛地抓住他的手,“别走!”
朱同脸驻足,回眸:“我去去就回。”
可我依然不舍:“不要骗我!”
他握住我的手背,摩挲着,笑得很有安全感:“本王一言既出,便不会食言。”
经历这么多事,我却越来越像个孩子,爱哭,脆弱,喜欢别人哄我,却又害怕那是谎言。我抽噎着,犹豫了很久才松手。
朱同脸命人将药端过来,喂给我喝。这几个月来,我几乎天天吃药,再苦的药,也变得稀松平常。然而顾虑到孩子,我却不肯吃。朱同脸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勉强,只是问郎中可有两全之法。郎中说他实在很难做到,“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道。郎中说给我施针灸的那位,不过数针,便将我体内积存的病患除去两三成。若请到他,定能药到病除。
朱同脸脸色为之一变,朝郎中厉声叱责:“医术不精的庸医,给我滚!”
药不能吃。为了不让我胡思乱想,情绪波动,朱同脸就命人点上香炉,依旧放一些催眠的药物进去。我一直昏睡到晚上才醒。醒来后,朱同脸不在。我有些落寞,看着那皓皓明月,越发地想念父母,想念一切该想念的人。还有段玄与我重逢时的表情——
他是无辜的么?这到底怎么回事?是朱同脸的命令,还是那茅山道士自作主张?我要不要为田甜报仇?是找朱同脸,还是找段玄的师父?这仇我能报得了吗?报了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我会快乐吗?段玄还会要我吗?我想不透,想不透……
朱理说,晚上还有祭祀活动,要王爷主持,王爷是不得已才出去的,之前已经陪了我很久。王爷嘱咐,若我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散散心,到章江①上放河灯都行。
我问朱理:“好玩吗?”
朱理立马眉飞色舞,说好玩得很,每年中元节这天,官府都会取消宵禁。街上人山人海,到处张灯结彩,放鞭炮焰火,还有人搭台唱戏,表演节目。宁王府也搭了戏台,请人舞龙舞狮,所以内院除了我之外,能出去瞧的都已经出去了。
夜空绽起了烟花,比原来世界的逊色太多。但在这里却是有钱人的玩意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我说:“你去吧,我一个人想静一静。”
朱理在犹豫,做思想斗争。他想出去看热闹,却最终选择留下,说道:“若夫人有什么吩咐,还请知会一声。”
我点头,说道:“谢谢。”
花园静谧如尘,风声如沙。月光下的太湖石嶙峋突兀,怪异得很。我出去蹲在粼粼波光的池塘前,将事先准备好的河灯一盏盏放进去,然后推远。那些小鬼今晚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穿着一身道袍的段玄。他从暗处显身,上前抓住了我的手,声音急切:“楠儿,快跟我走!”
“到哪儿去?”我甩开他,将最后一盏河灯放入水中,故意装得很冷酷:“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个死人。”
河灯很漂亮,五彩的纸,折成各种花样,在烛火的映照下,看上去真像通往幽冥的船。我在河灯上写了段玄的名字,异常的醒目,晃得眼睛酸痛,连带着、心也痛了。
段玄……你是真的爱我么?爱得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我的身份,不在乎世俗的偏见……只想与我长相厮守……只是,我不能爱你……不能爱你……
段玄声音愧疚:“楠儿,对不起!”
奇“若不是你放过我,我就没有机会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他瘦了很多,有种沧桑的味道。只是眼神还是那么干净,一望如水,如同初生的婴儿。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去干伤天害理的勾当,也还是不会改变吧?我苦笑,心中已经凉透:“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书段玄一脸错愕,僵在一旁,半晌开口道:“你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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