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萧先生认为我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没有关系。”邵剑雄呼出一口白气,继续说道,“我也知道,萧先生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女儿,当然恋爱过。而我讲的‘恋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
萧邦心底被莫名地震了一下。邵剑雄掷地有声的话,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架葡萄,那个秀发如水的姑娘,那动人心魂的笑……回忆,能让沉睡的情感复苏,已冰封的血管又像被解冻的溪流一样开始唱歌……
“那是一个冬季的清晨,雪下得很大。正是周末,我要到学校外面去打零工。空旷的广场上,雪花铺天盖地,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然而,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着鲜红衣服的女孩,伫立在雪地上,仰着脖子,出神地看着天空,仿佛已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我忍不住走过去。我看见了她……她是那样的柔弱,她的眼眸是那样的明澈。洁白的雪花就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飘飞着,冻得通红的脸上,正有大片的雪花滑落。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转过头,看着我,轻轻地说,你懂得雪吗?我摇摇头,我感觉我的脸是那么烫。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柔,好像是从九天之外飘来,我能感到我的耳膜头一次这么舒服地痒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女孩子。我父母双亡,是舅舅将我养大。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舅舅死了,舅妈不喜欢我,我几乎是靠自己打零工挣的钱供自己上学。
“那个女孩轻轻地对我说,雪是有灵性的。雪花在天空飞舞,生命非常短暂,但它从长空划过的时刻,一定非常愉快。雪没有根,从云端降落,在地上融化,无声地来,无声地离去,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将自己的灿烂展现给懂它的人……
“我听得痴了。说实在的,此前我非常讨厌雪。我的家乡在沈阳郊区的乡下,冬天总是下雪。每逢下雪,舅舅一家都坐在火炕上喝酒、聊天,而我,要到外面去干活。与我相伴的,是一辆很旧很破的板车。一下雪,路面很滑,我经常是四肢并用,才能将车拉动。因此我恨下雪的鬼天气,它让我受够了罪。然而,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清晨,一个女孩赋予了雪全新的内容。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雪,孤独,无声,在风中挣扎……
“萧先生,你当然能够想象得出,她就是林海若。我们就那样认识了。我们都在大港海事大学上学,她是法律系一年级的学生,而我当时正在刚刚成立的轮机系读研究生。我比她大六岁,就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当她知道我的情况后,主动介绍我到蓝鲸航运去打工,由此,我也见到了苏老船长……”
“苏老船长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邦突然打断了他,问。
“你是问苏老船长?”邵剑雄眼里露出了尊敬的神色,随即脱口而出:“苏老船长,像所有人的父亲!”
萧邦一震。这句评价,实在超出了他的想像。一种迫切地想见到苏老船长的想法油然而生。
“那,后来呢?”萧邦问。
“后来……后来的事,你也能想像得出。我迷恋上了她,可是……可是她并不真正的喜欢我,她或许只是将我当成大哥哥吧。是啊,我们身份悬殊,我又在苏老船长的公司打工,心里很自卑。但我实在太爱她了,夜夜都在想她。她上研究生那年,我终于向她表明了态度。她听后一惊,说她不可能嫁给我……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决定离开大港,到国外去。于是,我悄悄地走了。我通过同学介绍,到美国的一家船公司去做海员,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当了船长。你也知道,做海员这个行当,非常寂寞,在国外,海员比较自由,可以带女人上船。而我,对那些洋妞们丝毫不感兴趣。我的心里,只有海若……”
邵剑雄讲不下去了。萧邦理解这种痛苦……他是那样深沉地爱着素筠,但素筠并不理解他,终于弃他而去……人与人的感情,又怎能强求?
邵剑雄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我越是远离这片土地,对海若的思念越深。最后,我不得不住进精神病院。医生在问清了原因后,建议我回国面对……我又回来了。没想到的是,海若居然也没有结婚。知道我回来,她很高兴。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一直聊到天亮。海若劝我还是回到蓝鲸,说以我在国外的历练,完全可以在已逐渐国际化的蓝鲸闯出天地来。
“在与她通宵长谈后,压抑多年的感情居然得到了释放,那种强烈要得到她的感觉,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真的友情。那段时间,我在蓝鲸的国际部做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员,工作和生活都很开心,也很平静。虽然更容易见到海若,但相反地,我们来往少了,只是在逢年过节,才互相礼貌地问候一下。
“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突然,敲门声响起。我开门,就看到了海若。她一进门,二话没说,就抱着我。我吓懵了。她流着泪,问我是否爱她?我当然爱她,一直都爱,不然早就找女朋友结婚了。她便说,如果我爱她,她就把自己给我……我晕头转向……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我得到了她,得到了纯洁的她……当我还怀疑这是梦境时,她已离去。临走时她哭着求我,要我不要再去找她。她就这样走了。半个月后,蓝鲸集团都知道,苏老船长
娶了她……”
浑浊的泪水喷出邵剑雄的眼眶。萧邦看见,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这么说,洋洋……洋洋真是你和林海若的孩子?”萧邦忍不住问。
“是的。”邵剑雄也不去擦眼泪,摸出根烟抖抖索索地点上。“离那个难忘的夜晚将近一年之后,也就是洋洋出生后一个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从青岛寄来的。信里只有一张
孩子的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这孩子就是我们的。”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萧邦问。
“难道我是傻子吗?”邵剑雄有些愠怒,“那张照片特意将洋洋的脸照得很大,除了那双眼睛像他妈妈,其他的如鼻子、眉毛、额头、嘴等,无一不像我;而海若是用了别人的地址给我寄的信,信封里只有这张照片,就是在暗示我,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再说,苏老船长已是古稀之年,能生出这么健康的孩子么?”
萧邦连忙将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摆了摆,说:“邵船长别生气,我只是好奇,无心的。”
邵剑雄这才松了口气,说:“也不能怪你。实际上,恐怕苏老船长也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蓝鲸上下也议论纷纷。海若在信里什么也没说,是在暗示我不要声张。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可能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在此之前,从未对人讲过。萧先生,你知道我跟你讲这些的用意了吗?”
萧邦在沉思。邵剑雄又摸出两支烟,递给萧邦一支。或许是萧邦被邵剑雄的讲述所打动吧,正在戒烟的他居然接过,很熟练地接上了邵剑雄伸过来的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
一股浓烟从萧邦鼻孔里喷出来。他沉吟了一下,说:“我猜有三个原因。第一,你觉得我可以信任,因为你调查过我,或者说从侧面了解过我;第二,你对孩子的失踪非常着急,希望我能够查明真相;第三,你怀疑林海若是不是故意发布孩子失踪的消息,引你出来?”
邵剑雄击了一下掌,大声说道:“说得太对了!萧先生,我没有找错人!”
“我也想知道,邵船长的真实想法。”萧邦微笑着看他。
“我虽然不是侦探,也不会分析事物,但我觉得洋洋失踪太离奇了。”邵剑雄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也许海若这次来大港,就是希望见到我。她可能怀疑我没有死吧。”
“可是,她见你干什么?”萧邦皱了一下眉头,“我觉得这里头没那么简单。第一,她既然暗示过你,洋洋是你们的孩子,她就会将洋洋继续抚养下去,将洋洋养大成人,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因为你们结合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她最好不用找你,免得闹得满城风雨;第二,洋洋来大港,苏老船长是知道的。据我所知,苏老船长一开始是和林海若母子一起来的,因为临时有事,改了主意,让林海若带着洋洋先来。在这种情况下,林海若怎么敢大张旗鼓地做广告,宣称洋洋丢了,而目的是为了通过媒体的影响找到你这个不敢出面相认的爸爸?第三,林海若大动干戈,就为了找一个多半已经死亡的人?她怎么知道你一定没有死呢?”
邵剑雄回答不出。
这三个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足以说明林海若没有必要这么做。
“或许,一个人的死会说明一些问题。”萧邦又吸了一口烟,话锋一转,两眼直直地盯着他,“邵船长,你和王建民关系怎么样?”
“王总?”邵剑雄似乎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们公司的王总?关系不错啊。”
“王建民死了,你知道吗?”萧邦轻描淡写地问。
邵剑雄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圆眼睛说:“你说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昨夜,王建民死在大港市第二看守所,目前死因还不清楚。”萧邦跺了一下脚,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我现在想知道,王建民在海难事故发生的过程中,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这个真的跟他的死有关系吗?”邵剑雄有些小心地问。
“我认为不但跟他的死有关系,还跟洋洋的失踪有着很大的关系。”萧邦吞云吐雾,继续分析。“苏老船长要来大港的事,从表面上看连他的亲人都不知道,而事实上连‘外人’都知道了。苏老船长德高望重,大港可以说是他创业的第二故乡,来就来嘛,为何要搞得神神秘秘的?这是第一个疑点;等大港市高层和苏老船长的亲威到机场去接他时,却发现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却来了,大家意外地接到了林海若和洋洋,这是第二个疑点;林海若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陪同下用餐,而洋洋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神秘失踪,实在不可思议,这是第三个疑点;洋洋刚一失踪,林海若就马上通过警方、媒体和私人侦察三个途径开始找孩子,搞得声势很大,似乎明知道孩子找不到一样,这是第四个疑点;当警方和相关人等正为洋洋的失踪感到迷惑时,王建民突然离奇地死在看守所,这是第五个疑点。”
邵剑雄认真地听完,才问萧邦:“只有五个疑点?”
“难道船长还嫌少?”萧邦突然露出了微笑,将半截烟头扔在雪地上,“如果非得再找一些,也还可以画蛇添足吧。”
邵剑雄在听。
“在我开始接手调查洋洋失踪案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洋洋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老兄,而且将我拉到这个冻得死人的海滩听你讲自己的艳史,我为什么那么值得你信任?难道真的有人能够将自己的秘密毫不隐瞒地向一个陌生人讲述并委以重任?这是第六点。”
萧邦见邵剑雄似乎在倾听,又接着说:“以苏老先生的精明,他怎么会不知道林海若与你有这层关系?这是第七点;据我所知,大港海事大学在1998年才开始成立轮机学院并招收研究生,显然与你所讲的那个时间段不符,可你为何要讲述这么一个感人的故事让我相信?这是第八点;‘巨鲸’号船长的确叫邵剑雄,的确是个孤儿,的确是沈阳人,的确在大港海事大学也就是当年的大港海运学院上过学,也的确在国外呆过。但你说你只用三年的时间当上大副,在国内似乎有可能,但在国外,从三副干到二副,从二副到大幅以及从大幅到船长,每提升一级的在航时间都不能少于十八个月,而且还要经过严格的考核。显然,你只用三年时间就干到船长,是不可能的,可你为何要这样说?这是第九点;你在向我展示你的伤口时,将伤口说成是死里逃生时所受的伤害,而我的眼力再不济,也能看出你的左腿是被钝器所伤,打成了骨折,至于伤疤,至少有三处是被利器扎伤,显然是经过武斗所致,可你为何要向我装成可怜样?这是第十点;在刚才的交谈中,我只要一问到关于海难的情况,你就巧妙地推开,因为你知道作为事故船的船长,是最清楚海难的情况的,所以想拖延下去,好吊我的胃口,这是第十一点;当你听到王建民死亡时,你佯装吃惊,将眼睛瞪得很大,但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因为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吃惊,是由于神经突然受到刺激产生的全身反应,而你只是局部反应,这是第十二点;你还说洋洋除了眼睛像林海若之外,其他地方都像你,而我看过洋洋刊登的报刊上的照片,没有哪一点像你,这是第十三点;一个从难船上逃出来的船长,居然在本地开起了出租车,而且一开就是两年,居然无人发觉,而据我所知,开出租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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