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她方才说到自己无父无母,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中过活,转念想到下落不明的父王,不由得心中怜意大起,柔声道:“阿萝,等姐姐找到了该找的人,你跟姐姐走好不好?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做你最亲的亲人。”
阿萝的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问道:“真的么?”但只在一瞬间,她眼中的光芒却又黯淡下去,轻轻道:“不行啊,姐姐,看这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定是快到秋天啦……可我,还没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呢……”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诧道:“阿萝,你在说什么呀?”
阿萝抬起头来,对我甜甜一笑,眼波中竟荡漾着几分迷离之色:“姐姐,今年初春的时候,有一个……有一个男子……是个郎中,他来咱们山上采一味草药,结果在这里迷了路啦,天色又黑,他只得在这里过了一晚。我……我见他一个人也孤单得很,便陪他说了一晚的话……”
她的脸色越发红得透了,话语却越来越是甜蜜:“姐姐,阿萝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除了神庙的人偶尔下山路过,跟我讲上几句话外,也只有他……和姐姐你啦!
他是咱们山下那个平安镇上的人,年纪轻轻的,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医术可着实精深,性子也好。可不知为什么,那个镇上的人老是不相信他的医术,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什么的,宁可去找另一个专爱骗钱的蒙古大夫……眼看着小小一个病痛,却往往被那大夫骗去不少病人的血汗钱,他的心里,可也真是烦恼得紧呢。后来,好容易有病人找到了他的医堂来,也是因为那蒙古大夫医治不好的缘故。他自然是医得好那病的,可是却差了一味药,那药偏偏又只在舜源峰一带生长。他明明知道这山中艰险,精怪又多,可为了治那病人,还是冒险来了。
也算他运气不错,刚一进山便遇见了戴家的儿子……姐姐你才进山,定是不知道的,戴家的阿胜哥哥心肠好,功夫又高,这山中精怪倒有一大半不是他的对手。阿胜哥哥好心护他进山,他才采到了那味草药。可是后来天色晚了,他……他……便在这里遇见了阿萝。”
我静静地听着,也知道阿萝这番话语,是深藏在心底已久,却很少向人倾诉的秘密。与其说是在说给我听,不如说,是她在自己说给自己的心灵。
她怔怔地出了一回神,嘴角的甜蜜笑容却丝毫不减,十足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接下去说道:“他说,那一晚他说的话,是这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他在镇上也没什么亲人,平日钻研医术,连亲近一点的朋友都没有。很多烦恼憋在心里,却不知跟谁去说。现在什么都讲了出来,我又是这么的……这么的善解人意,他心里可就舒服多啦!
大姐姐,他说治好了那个病人,得空便会再来这里找我。他这一走,也有好几个月啦,我天天盼着他来,可他总也不来。”
阿萝轻轻叹了口气,满含企盼的眸光转向了我:“大姐姐,你是个好人,等你办完了你的事情,下山之后,能不能帮阿萝去镇上找他呢?若是找着了他,叫他快些来看我,因为……因为秋天就快来了啊……”
我不明白她总是提到秋天,便问道:“姐姐一定会去帮你找他的。不过,阿萝,既然你是想他,为什么不自己去镇上找他呢?他再进山来,若是遇上精怪,只怕是于性命有伤啊!”
阿萝迟疑了一下,道:“我求过阿胜哥哥,如果他进山的话,阿胜哥哥会暗中保护他的。至于我……大姐姐,我……我是走不了的……”
因为阿萝执意不肯随我离开,我又忧心如焚,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在山路上走了许久,回过头去,还看得到阿萝在树丛中张望目送的小脸。这在陌生的山林之中,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却对我有着一种依依眷恋之意。
我依照阿萝的指引,找到一条草蔓横生的偏僻小路,径直向山上爬去。我因为听闻九嶷神庙之名,舜源峰又为其驻扎之地,恐怕峰顶天际设有拦阻仙人的结界,故只能如凡人一般,手足并用,爬上山去。
山中道路有如羊肠,极是崎岖难行,又颇为陡峭,好几次若不是用手及时地揪住了藤蔓,只怕便要摔下山去。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爬上一处略为平坦之地。我还没顾得上歇下一口气,忽听一个小孩子声音含糊不清地叫道:“姐姐!姐姐!”
我喘了一口气,强自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梳双角的小孩子,系着榴红肚兜,不过两三岁的模样,粉白玉琢,生得十分可爱。他坐在绿草丛中,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来,似是要我抱拥,嘴里犹自哭喊道:“姐姐!回家!抱抱!”
是谁家的小孩子,竟被丢弃在了这荒无人迹的山中?莫非是虎狼造孽,在山下村镇将其衔来的么?
我正待走将过去将他抱起,忽见那孩子身上隐隐闪现出一道青灰色的荧光,心中疑云顿起。忽听一男子声音喝道:“姑娘,千万不要过去!”说话之间,也是九嶷当地口音。随即一道青光射来,正好击中在那小孩子的身体之上。
那小孩子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但随即身上冒出一股黑烟,瞬间整个身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跤坐倒地上,又惊又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子见那小孩子消失不见,长舒一口气,温言说道:“这是一种名叫傒囊的怪物,在这九嶷山中最多。它常常化作小孩子的模样,骗你过去抱它,并按它的指引送它回家。但一旦你跟它回到它的巢穴,你的魂魄便会被它吸尽。
方才情况紧急,我唯恐姑娘你受到伤害,所以只能出手将它诛灭,让你受到惊吓,却是我的不是。”
我闻言吃了一惊,但心中仍有警惕之意,便故意说道:“我怎知你不是个害人的妖怪?说不定倒是你看中了这个小孩子,使个妖法将他摄走了,却编出这一大篇谎言来欺骗我这个弱女子。”
我这一转过头来,那男子便看清了我的相貌,微微一惊,脱口说道:“你……你……”他顿了一顿,反而失笑道:“你这姑娘,真是会胡说八道。”
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背着一只楚地特有的细腰绿蔑竹篓,几大丛青翠欲滴的药草枝叶,从粗大的篓口里探出头来,带着一种特别蓬勃的生气。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和湖青白底布履的履尖之上,都沾有些许湿土败叶,还没来得及拍打干净。看这样子,显然是刚从山上采药回来。
是个郎中?不会是阿萝的爱人吧?这是第一个跳入我脑海的念头。我开始认真地端详着他:
他身形虽有些瘦削,但是肩宽背直,显得伟岸而挺拔,站在那里,便如山中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
我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若是我以前在人世间所遇上的凡人男子遇上此事,若不是羞得满脸通红,便是出言调戏;更有甚者,只怕以君子自许,立时便要恼我无礼了。
然而他,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目光柔和而澄净。英秀如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匹的、看淡世情的平静。
但仔细看时,却能够发现在他的眸子深处,隐有神光湛然,似乎隐藏着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凡人的这五句诗歌,蓦然间跃入了我的脑海。此时看来,竟似是专为他而撰写。
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姑娘,看你额发都湿透了,定是刚刚出过大汗,可别在这凉地上坐得久了,我拉你起来罢。”
凡人男女之防极严,我们孤男寡女,又是相逢在这再无人迹的山中,但他将此话说来,态度却是自然之极,并没有任何淫邪或是忸伲之意。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指修长,一如女子。我只觉那掌上一股力道传来,便借势站起身子,顺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衣袖拂动之间,我的鼻端突然闻到了一种极淡的青草气息。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犹豫。虽然阿萝先前曾经指给我神庙的方向,但此时面对这苍莽的群山,我还是有些迷路了。
他和蔼地望着我,眼底有一丝鼓励的征询。我终于问了出来:“请问……请问,你知道去九嶷神庙的路么?”
一抹讶异之色,从他的眼底一掠而过,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是去进香的么?那么跟我走罢,我也正是要去那里的。”
我们涉过山泉流淌的山涧,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一路上他不时走开几步,去采撷几株生长在路边的药草,然后小心地放入身后的蔑篓之中。他并不与我搭言,我也只是静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嘀咕道:“果然是郎中的习性呢!”
在那美丽而幽深的密林之中,我看见古树在林中安然地生长,疏密的树叶筛落下夕阳艳丽的光芒。幼嫩的藤蔓们吵吵嚷嚷地爬上树干,柔韧的茎条上挤满了清香的小花。除了偶尔有清幽的鸟鸣划破宁静之外,便只有我们轻巧的足音在山径上回响。
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阿萝还在盼着他去看她呢,他怎么只字不提?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你是郎中?”
他没有回头,但话音中却透出些微笑意:“我只是粗通医书,还够不上郎中的资格呢。”是这样么?我点了点头,决定直言不讳:“你既然来了,不去看看阿萝么?”
“阿萝?”他疑惑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我:“你见过阿萝了?”他果然认识阿萝!我一阵激动,一股脑地把阿萝对他的想念和情意,全部都讲了出来,殷切地看着他:“她不肯下山找你,你就去看看她罢。”
陡然间有些诧异:一向在陌生人面前有些羞怯的自己,怎么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么多话?
他望着我,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仿佛春日里枝头的一抹阳光:“可是,姑娘,我不是那个郎中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如晚霞,而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羞怒涌上心头:“你你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还骗我说你认识阿萝,骗得我把人家女儿家的私房话都讲给你听了。”
他不恼,还是微笑着看着我:“你说话就象炒豆子一样快,叫我如何插得进话头?”我的脸红更深一层,他见状连忙摆摆手:“不过,我认识阿萝,她与这郎中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不知原来这小妮子……竟是早对他萌动了情怀……唉,这傻妮子为何不早对我讲,若是讲了,我自会设法满足她这个心愿。可是如今……前些时日我下山去时,本也去那郎中店里,想要买些中成草药。不料走到跟前,但见他店门紧闭,竟然是关了铺面。问过周围街坊,闻说是前次他治好那将死的病人,一时间名声大噪,被邻近州府的一家富户慕名请去治病,也不知何时方回。
唉,纵然是找着了那郎中,说服他来这山中,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我不解地望着他,方才一股怒气早已无影无踪:“怎么来不及?阿萝不是一直在那里等他么?”
他望向来时的方向,淡淡道:“这位姑娘,咱们九嶷山灵气充裕,往往稍具灵性的生物,哪怕只是草木之属,都是极易修道成精。你方才遇见的阿萝……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女孩……而是一株藤萝。”
虽是先前与她相处之时,我便发现有些不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天真可爱的阿萝,居然只是一株小小山藤。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是人还是藤萝,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阿萝要是听见你这么说,该会多么高兴啊。”
他望着远处,虽有密林的遮挡,但看他的神情,仿佛阿萝就近在眼前一般,轻轻说道:“阿萝这一族草木,与我们楚地别的山藤不同,有着她们那一族极为奇异的特性。她们在一处只能长出一枝,不旬其他的芳草树木之属那样群生群居。而且生来便具有灵性,无需经过修炼,便粗通变幻之术,并能与人言谈,这一点是让其他精怪极为羡慕之处。只是当她们变幻成人形之时,只是首如人面,身子却依然只是藤萝。
可是她们的生命也极其短暂,无论法力强弱,却往往只有一春一秋的生存时间。立春之时她们发芽开花,立秋之日便凋落死去……直到明年的立春|奇…_…书^_^网|,春雷再将沉睡的藤条惊醒,在春雨的滋润下,藤条上萌发出新的绿芽,随之诞出新的精灵……但是……那个精灵却不再是阿萝,阿萝她的生命和精魂,在这个立秋就已经彻底消散了……”
我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心中一震,叫道:“可是……明天就立秋了啊……阿萝她……”
他的眼底露出哀伤的神情,淡然说道:“是啊,阿萝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结束了。这九嶷山中,还有许多的精灵妖怪,也有着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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