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我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我忍不住问出声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按捺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小松,我要见到他了。我刚刚演算过先天神数,一直都在观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会错的……小松,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不知是因为数千年无言的寂寞,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时油然而生的留恋,她一反常态,跟我讲了很多话,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讲给我听的。
我们讲到很晚,一直到天边隐隐发白,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时,我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
她突然说:“小松,你已有了灵性,只要再学会一些道法,以后说不准能得证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权做咱们相交一场,行不行呢?”
我看到过她赶跑狼妖的身手,当然开心,但还有些不太自信,问道:“道法那么难,我学得会吗?”
她说:“没什么难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风雷咒。这篇符咒虽然简单易学,却是万世道法之祖。只要你练得熟了,不但以后学起别的道法来事半功倍,还可以役使风雷,威力很大呢。”
言毕,她叹了一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当年我在佛陀驾前许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见之时,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我忍不住问她:“我和小楠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这些道术,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小楠……他度不过明天的劫难……”
第二天,便是那批为皇后选棺椁的工匠来到了山中。
那时楠树和我,都已有了灵性。可是一来木匠是我们天生的克星,二来我们虽有法力,却移动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降临。
楠树被砍伐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我怕的不是会永远的死去,而是怕我会再也见不到她。只要我活着,无论她到哪里,我总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们带走了。我化为人形,偷偷跟着那些工匠。
我眼看着她被他们丢入熊熊炉火之中,眼看着她受尽烈火冶炼,先是被锻为铜铁,后来又受到刀斧的雕凿,最终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紫铜香炉。
火烧刀凿,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是我知道,这是她与他相见前不可避免的条件。
所以,虽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我痛徹心肺,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救她心甘情愿承受的这种痛苦。
她被一个进香的信女送入了隆昌寺中,我自然是随后跟去。在寺门口,我被守护寺庙的伽蓝神拦在了门外。但我躲在门外,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我一看那个和尚,就知道这正是她历经三世要找的那个人。
后来我干脆在寺后找了个山洞,专门住下来修行。每天我都会抽空去寺门口转转,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
十几年下来,伽蓝神也被我每天雷打不动的转悠搞得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当我又在寺门口探头探脑时,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小松树,你想进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转来转去,我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精,不就是一只铜炉嘛,有什么好看的!”
我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话语,向他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进寺里去。我从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间幽静的大殿里,我终于看到了他们俩个。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在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经书。她静静地站在一张供桌上,一束檀香插从她的炉身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她还是象做矿石时那么沉默。
殿内也供奉着释迦佛像,金色的佛面在青烟里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俯瞰着芸芸众生。
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安然、很幸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我还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寺门口转悠,伽蓝神先是不耐烦地赶我进去,见我居然不肯……他有点吃惊……继而和颜悦色地叫我进去……我仍不肯……他十分吃惊……再到殷勤倍至地请我进去……我还是不肯……他大惊失色……甚至最后威胁利诱地逼我进去……我只是不肯。
他身为佛界护法,脾气本来暴躁,当下忍无可忍,把左手握着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顿,运起佛门神功“狮子吼”,对我大喝一声:
“你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烂松树!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远远走开,又在这里不停转悠,你倒底想干什么?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他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顿时寺门口飞砂走石,天昏地暗,而我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险些被他的“狮子吼”吼掉魂魄,连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我知道她过得好,也不想打扰她的平静,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又觉得总象缺了点什么。每天哪怕只是在她住的寺外转转,知道她在里面,这一天我的心里就踏实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山洞里,继续进行我的修行大业。
所以尽管伽蓝神被我气得暴跳如雷,尽管我被他的“狮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体,但我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寺门外转悠。
数十年转悠下来的结果,是我居然渐渐适应了伽蓝神的“狮子吼”,到得后来,他的吼声足以吓得百里之外的妖怪们瑟瑟发抖,而隆昌寺内的和尚们虽然听不见这专一降妖伏魔的“狮子吼”,但寺内那坚固的红墙可承受不起,墙身马上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很多土块来。
而我,却仍然行若无事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我甚至连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然后我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窝蜂从寺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几床铺盖,有的头顶着一个铜盆,更有甚者居然抱着一只铁锅!还有人慌慌张张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他们边跑边大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我扑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蓝神。只见他尴尬地把金杵从左手换到右手,瞪了我一眼。那本来就是黑红色的脸膛,现在颜色变得更深了。
不过在那群狼狈的和尚当中,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我例行功课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蓝神一反常态地没有跟我斗气,望着我的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怜悯。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妙,果然,他望了我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小松树,你快进去吧,那个和尚……他今天早上圆寂了。”
圆寂了?
那她怎么办?她和他的情缘该怎么延续下去?
这是我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再也顾不了隐身,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她的身边!我甚至说都没跟伽蓝神说上一声,便直接冲进了寺里。
当然,伽蓝神他也没有拦我。
心泪神珠(下)
我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开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呆住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十年来,我尚是首次听闻,但我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我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插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我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我用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一阵罡风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我不用睁开我的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的时候,在她开口叫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他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
过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我迎进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蓝神!
我们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隆昌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下去道:“她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据说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隆昌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我天天转悠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锦鸡。
我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我调动我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他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我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石,把这只盒子从塔中的石函里取了出来,带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倒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我跟她的缘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专心地修炼,我的九天乾坤风雷大法练得越来越好,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当我想她无法遏制的时候,我便会取出木盒,看一眼这颗她血泪凝聚而成的心泪神珠。
每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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