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小荷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数万年生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条小白龙……是我的……我的……父王?”
黄英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目光望向我的身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只见母亲站在我身后的玉阶之上,苦笑着望着我们:“三公主,你可真是顽皮,把这些也讲给你妹妹听,她比你可要小上一百来岁呢。”
我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子,急切地问道:“父王呢?父王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递到我的手中,说:“你去咱们后花园的那株玉荷花下,用这支钗子敲上三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几乎是一把抢过那枚玉钗,一口气奔到龙宫后的花园之中。不费什么力气的,我找到了一株珊瑚树下,静静伫立的一支约有半人多高,碧玉为梗、红玉为瓣的玉荷花。
我屏住呼吸,用玉钗在玉荷花上连敲了三下。
叮,叮,叮,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海水的波纹,渐渐模糊起来,水波开始摇晃、转动,我的头几乎又要发晕的时候,一切静了下来。
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院里。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画面。
我在龙宫住了一百多年,我一直都以为,龙宫里只有玉石花、玛瑙花、金树银花……我一直都以为,海中不能生长真正的鲜花。我居然不知道,在龙宫的后花园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盛开着数十亩荷花。
海水之中,根本长不出真正的鲜花。天知道父王是从哪里弄来的湖水,然后他生生用法力在此结了一个界,使那些荷花,能够在真正的湖水中生长。
那些真的是荷花么?叶大如席,花大如盖。朱红的花瓣有我的手臂那么长,有我的手掌那么宽。有好多花瓣已经凋落了,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荷梗处,但即是落花,亦散发出那种奇异的浓香。
我看见父王默默地站在那些巨大而华美的荷花旁,他一反常态,没有穿那身高贵的龙王服饰,头戴一顶方巾,青衣萧然,肩上还细细缝着一块浅蓝的补丁。若不是此时是在东海深处,我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一个意态萧索的中年文士,而不是叱咤一方的东海之主。
我听见他轻声叫道:“小荷、小荷……”
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还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小姑娘。 几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她的魂灵,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
原来,纵然是荣耀极点、富贵无双,纵然是贵为神龙,也一样不能给你以真正的幸福啊。
小荷为他缝衣之时,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他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短暂时光,恐怕也连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蔚蓝的海水在轻轻摇晃,天上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飘飘散散。遥远的龙宫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
如果是一个凡人突然来到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宫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其实,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我突然觉得,这华丽璀璨的龙宫,这看似热闹喧哗的龙宫,其实是一片凄凉的荒漠。白秋练、老虾、夜光、如愿、母亲、父王,是卑微的水族也好,是高贵的龙神也好,都一样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打内心深处,深深地钦敬着金龙三公主黄英。至少她有勇气去选择,去争取,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心泪神珠(上)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把玉钗还给了母亲,我们对视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说句很实在的大话,自从我在琦华殿专司收礼之后,这数天以来,我的见识听闻,简直是达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原因无它,实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来的礼品,真正是五花八门:
只要缠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缠情丝、
无须人亲自吹奏,只须有一缕清风掠过,便可自动发声,且乐声清越云霄,能使百凤翔集的细管箫、
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颜,生香气,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骇鸡犀、
用万年蛤珠装饰的五霞云帐,据说挂起来后,彻夜清辉满帐,有如明月当空。
还有不少的法宝神器,如能吞纳三山五岳,并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
无论神仙妖魔,只要被捆上就难以逃脱的捆仙绳、
能于刹那之间化为青虹长霓、杀人(仙魔)于举手之间的天琊仙剑、
可以伤人(仙魔)于无形,中者立毙的五毒神砂、
甚至还有一只可以炼化仙魔的元丹,并化为已用的炼仙鼎、
……
这些贺礼就有一点唆使我大姐与未来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送礼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兽怪,法力虽高,灵智尚未完全打开。送礼之心虽诚,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计较。
只是这些东西当然由我另册处理,决不会真的做为大姐的嫁妆,送到南海龙宫去。否则大姐的婆家定会吓一大跳,大家齐聚一堂,一起来猜猜这东海的亲家龙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闺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奁、步摇宝莲、金锦文茵等等,就更是举不胜枚。
在看过了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神通广大的各类法器之后,我对于这只盒子里的所谓“重宝”,实在是兴趣不大。
但这只盒子外形倒甚是独特,竟是用树根挖空雕成,只有拳头大小,玲珑可爱。
我接过盒子,南山老人却又迟疑片刻,期期艾艾说道:“这盒中重宝,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只盒子,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一掀木质摁扭,“啪”地一声轻响,盒盖轻轻弹开了。
我本能地一闭眼睛,想躲开那种我已经非常熟悉的、从神器上放射出的强烈的宝光艳采。
可是过了半晌,我的眼睛没有丝毫异常的感觉。我睁开眼来,只看见一粒洁白如玉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样去看,那粒珠子都只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只有我指头大小,宝光也极其微弱。甚至还比不上我面前这张珊瑚长案上,镶嵌的那十几颗珠子中的任何一颗。
我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想必这位南山老人长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这粒明珠当作是盖世奇宝。不过人家肯将自己心爱之物送来,总算也是一片好意,我岂能学凡间那些俗人一般嫌贫爱富?
当下微微一笑,盖上盒子,说道:“多谢老伯美意,我定然会好好收藏。”
南山老人叹了口气,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这个老头子好生小气,送这么一颗不值钱的珠子过来。东海龙宫富甲天下,比这更值钱的明珠,只怕何止万数。对不对?”
我脸上一红,忙道:“老伯不要见怪,委实是因为这粒明珠……”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十七公主,你说错了,这不是一颗海中寻常可见的明珠,这乃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结晶体。我曾听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了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会有这么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是一位化身异物的女子,历经数世劫难,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泪。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血泪向来只为凡人所有,这两物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何况听南山老人的话中意思,她并不是什么修成大道的佛菩萨,而是“化身异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这颗舍利子,名唤‘心泪神珠’,它的本来出处,便在南山深处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远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所以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浑浑噩噩之中,她的魂魄落下万丈红尘。
在经过了轮回那种翻天覆地的痛苦后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山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她环顾周围,惊讶地看见,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还在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但前世的一切,她却始终不曾有丝毫忘怀。
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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