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绣春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打扮自己。起先刚装扮完,乍看到镜中人时,都有点不敢相认的感觉。正端详着,听见外头巧儿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太爷来了?大小姐早好了,就等你呢。”知道是祖父来了,急忙低头整整衣衫,开门迎了出去,叫了声爷爷。
陈振拄着拐杖正立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转身往宴厅去,绣春便跟在他身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一前一后地进入,满厅的喧哗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今晚总共请了几十桌的客人。厅容不下,便延设在外头搭出的棚里。远在外地的关系户自然未到,只京畿中人,也不下百来之众。客人中,除了一些平日与陈家交好的御药房管事、衙门官吏等官面上的人外,剩下的,多是与陈家生意密切往来的各大钱庄掌柜、各类药材供货商、漕运掌舵人等等。目光齐齐射了过来,最后都落到了绣春的身上,打量着这个往后极有可能会接掌陈家家业的继承人。
众人先前都知道她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女,禁不住便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嘴损的,甚至在背后笑几句,说陈家老爷子精明一世,临老,想是没儿孙急糊涂了,竟会想着把偌大的家业传给一个小女孩,恐怕连话都说不周全,如何与人打交道?此时第一眼见到,无不眼前一亮。见一个十分美貌少女,端庄立于陈振之侧,唇边带了落落微笑,人刚一出来,光彩竟似照亮了半间的大厅。眸光过处,那些被她扫到的人里,年轻未婚娶的,无不心中一动,竟盼她能多看自己两眼才好。
陈振与前头几桌的客人寒暄过后,朗声笑道:“老朽不才,今日趁这生辰之便,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备下几杯水酒而已,诸位却欣然赴宴,老朽万分感激,这厢有礼了。”说罢朝着左右中间的席面各作揖。
众人轰然回应,一阵热闹后,陈振示意绣春到自己身边,笑道:“她便是我的孙女。借了这机会,带出来与大家认认脸。在座诸位都是她的前辈。往后行走,还请诸位多多照拂!”
绣春含笑,随了祖父,跟着向三个方向的客人行女子见面之礼。众人承礼过后,纷纷点头,与近旁之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初初引见完毕,见孙女亮相几乎可得满分,陈振心中满意,宣布开席。陈家家人与酒楼请来的帮工便穿梭其中不停倒酒上菜。陈振领了绣春先去见过坐于首席的一桌官面之人,再是几个密切往来的大供应商,众人见她年纪虽不大,却有问必答,言之有物,果然有几分陈振说话的风范,虽还未到刮目的地步,渐渐倒也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正此时,葛大友匆忙而入,到了陈振边上,贴着他耳朵说了句话。陈振略微一怔,随即道:“上门便是客。请吧。”
葛大友再次匆忙出去,陈振见绣春望过来,附到她耳边低声道:“百味堂的季天鹏来了。”
绣春闻言,也是惊讶无比。还没回过味,看见大厅入口处已经昂首阔步来了个年轻男子,一身华服,仪表堂堂,可不就是那个季天鹏!
百味堂与金药堂是对头,这事谁人不知?在座之客不乏与这两家同时有生意往来的。此刻见百味堂的少当家竟会现身在此,惊讶之情,决不在陈振祖孙俩之下,也没人喝酒说话了,纷纷看向季天鹏。
季天鹏神情自若,仿似在自家庭院一般,面带笑容,大步到了陈振面前,朝他行了个晚辈之礼,口中道:“听闻今日是老爷子六十又一的寿喜之日,虽未接到请帖,只晚辈对老爷子敬慕已久,早有心亲近,故而不请自来,还望老爷子海涵。恭祝老爷子名高北半,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命随从奉上贺礼。
陈振哈哈笑道:“少当家怎的如此客气?今日能迎来少当家,实在是蓬荜生辉,老朽求之不得。若不嫌弃我家酒水寡淡,快快入座便是。”说罢命家人摆椅让座,引了他入上座。
大厅中的客人这才回过了神。虽腹中仍疑问万千的。只人家一个主,一个客,主客自己都言笑晏晏了,他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可说的?看热闹就是。一些与季天鹏相识的人起身,与他纷纷招呼过后,便目送他入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振并未向这位不速之客介绍绣春,绣春也安静立于原地未动。只是那季天鹏方才一进来,目光便扫过她,当时似乎微微一怔。此时走得近了些,绣春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目不转睛,露出迷惑之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眼,定定望着自己,便猜到他应是认出了自己。
对这个人,从前倘若说还只是泛泛萍水相逢的话,自从那晚偶遇他与陈立仁一道后,绣春心中对他的疑虑便日益增加,好感更是全无。见他这样不顾礼仪,定定望着自己不放,心中微微厌恶,面上却未表露,只朝他微微点头,淡淡一笑,便转过了身去,正要回自己的座,只见葛大友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回,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更要怪异,说不出的夸张。
“老……老太爷……”葛大友跑到了近前,喘息着道,“魏王殿下来了!”
绣春耳尖,虽边上闹哄哄的,“魏王殿下”四个字却立刻捕捉到了,脚步随即停了下来。
“魏王……殿下!”
陈振比听到方才季天鹏的名字还要诧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是,是他!已经来了!”
绣春猛然回头,一眼便看到那个人竟已停在了宴厅的大门之外。
边上的灯火不太亮,又隔了些距离,她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个身形和站那儿的闲雅姿态,确确实实,真的是他没错!
陈振也立刻发现了门口的人。不知道今天这是哪根香烧错了,招来了季天鹏已经是个意外,此刻竟连当朝的监国亲王也来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压下心中的不安,慌忙大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对着门口的人便下拜,口称“千岁”。顿时满堂皆惊。
陈家经营药业,虽富,却不贵。今晚的来客,多是与陈家类似的商户。便是上首的那桌官面之人,在寻常百姓眼中了不得,实则官职也都低微。这些人里有先前见过萧琅的,认出了他,不敢怠慢,纷纷起来跪见。剩下那些人,见连当官的都跪了,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慌忙跟着下跪。大厅里一时只听见拨动椅脚的稀里哗啦之声。
季天鹏自然也极意外。看了眼门口,慢慢也跪了下去。
没片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宴大堂,此刻鸦雀无声,只见黑压压满地跪迎的人。唯独只剩下绣春还立着,与突然闯入的萧琅遥遥相对。
萧琅停在了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正侧脸过来看着自己的少女,心竟没来由地一跳,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真的是她……这就是她的女儿身模样……真真好看……和他想象过的差不多……不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就在片刻之前,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忽然开口,叫车夫调转马头往这里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来做什么,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但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他就想来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管不住自己了!
这一趟,来得真的很值!
他看了她半晌,直到见她挪开与自己对视的视线,那双翠眉略略蹙起,樱桃红的小嘴轻轻抿了下,露出些不高兴的表情,顺了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今晚的寿星还跪在地上,正诚惶诚恐地等着自己开口说话,这才醒悟了过来,知道自己的突然到来,破坏了这场寿筵的喜庆之气。
还能怎么办?既然管不住脚,人都已经来了,只能极力救场子,好讨她欢喜了。
他急忙到了陈振面前,露出他曾被许多人称赞过的标志性魏王式笑容,弯腰下去,双手扶起老爷子,口中连连道:“快快起来,无须多礼。”
陈振跪在地上老半天,没听到魏王出声,又不敢抬头看,正惴惴不安着,忽然被他亲手扶起,抬眼,见他满脸温和笑容,瞧着不会是坏事,悬着的心终于咯噔落下。
“诸位也都起来入座吧!我只是路过而已。不必拘礼!”
萧琅又朝众人说了一句。
客人们这才纷纷起身,却无人敢入座,只垂手看着这个魏王殿下,大厅里还是死气沉沉。
萧琅飞快看了眼绣春。见她神情仍紧着,看不出丝毫喜色。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人家的兴。正想着是不是该识相地立马转身走人时,听见陈振已经小心地问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候迓。敢问所为何事?”
萧琅一怔。一时语塞。方才满脑子只想着来看她的,竟忘了这茬儿……好在他还是有点急智的,很快便一本正经地道:“也无别事。我的腿疾,不是一直在用贵堂所出的紫金膏吗?今天听蒋太医说快用完了。正方才回去,顺路经过时,忽然想起了此事,便过来取,也省得下回太医再来回跑路、到了贵宅门前,又知今日是老太爷寿喜之日,便冒昧而入了,朝老太爷道个喜。”
陈振听了,大是惊讶。自己何时会有这样的脸面,竟能劳动当朝监国亲王登门给自己贺寿???
这便罢了,那个紫金膏,听着更是奇怪。
他要用自家的紫金膏,陈家哪敢怠慢,早已经改成定期派人送。恰前日又打发了人送去几瓶新制的,估摸着一两个月也用不完。这个蒋太医难道拿药擦他全身?否则怎么会用得这么快!不过两天,竟就没了?!
40、第 40 章
蒋太医想来不会这么不靠谱。那剩下的唯一可能……
陈振看向边上的葛大友,目光里带了责问。
这事向来是他负责的。难道竟是事没办好,前日那药并没送到,这才累日理万机的殿下本人拨冗来取?倘若真是这样,可真是大大的不恭。
葛大友顿时倍感压力。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派去的小厮回来后还往账房交了王府的收条,以备日后一道结算款项,怎么一转眼就又用光了?急忙眨巴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无辜不知情。
陈振收到了来自老伙计的无声辩解,愈发不解了……
当然了,这自然不是重点。现在魏王人都上门了,补救才重要。
“竟是这样!”陈振立刻停止与葛大友的眉眼官司,赶紧道,“都是我们的疏忽!还望殿下恕罪。这就立马叫人再送五……”他顿了下,“十瓶过去!”
这药因了性活,不宜久贮,加上造价也高,所以金药堂存货不多,如今就剩下这么十来瓶,干脆全给他送去,就算他一天一瓶,也能顶个十天用。明日赶紧再叫人造便是。
魏王殿下平日只知道伸腿出来让人给他上药就完了,哪里清楚这其中的关窍?更不知道自己随便嘴巴一张,就已经给人家带来了莫大困扰。说完方才那话,还一本正经地端着呢,听陈振这么回,便大度地道:“无妨,也不用这么急,何时方便送几瓶过去就行了。我方才也说了,不是特意来取,不过路过方便而已,陈老不必介怀。”
时下,能被人用姓氏加个“老”来尊称,是对对方的一种极大尊敬,且被称呼之人,通常也需不低的地位和名望。陈振见这魏王进了门,话没说两句,对自己的称呼竟从开头的“老太爷”飞跃成“陈老”,一阵激动,忙连称不敢。
厅中的旁众,原本还束手束脚诚惶诚恐的,唯恐冒犯到了这位亲王殿下。暗暗看听了片刻,见这位魏王殿下不但没有架子,对陈振竟还十分礼遇。又是意外,又是羡慕,气氛渐渐便有些活络了过来。至于宾客里那几个当官的,平日哪里有机会能与监国亲王这样靠近过?机会真真是千载难逢,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套近乎。
那头人人面上都带笑意,一派祥和,绣春立在另头冷眼旁观,心里的疑窦却越发浓了。紫金膏怎么用得这么快先别管,就他口中说的“顺路经过”,一听,她就知道是鬼扯。魏王府在城西,自家在北市的铜驼街。他要真是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段“顺路”顺得可真不小,差不多可以绕小半个城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萧琅早已经被陈振恭恭敬敬地请去上座了。本来么,这样的喜庆时刻,天上竟忽然掉下来个大贵人,这贵人还对自己客客气气,陈振就算再视富贵为粪土,在边上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心里的那股得意也是挡都挡不住,咕嘟咕嘟地争相往外冒泡。
陈振这举动,正也合了萧琅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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