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一看却是一份买卖契约,另有已经办好了的加了官府大印的房产契书,契约的买家是宝玉卖家却是林如海,买下的是所宅子,过户的一应手续都办好了,一家人随时可以搬进去。
原来林如海知道了二舅兄一家无处落脚的事儿,便把宝玉叫去让他在一份儿写好的契书上签名盖手印,宝玉怎么肯答应?林如海却道:“这是你姑姑昔日的嫁妆,她灵下有知也会赞同我这么做的。这宅子并不算大,可你们一家子住倒也勉强够了,就这么点心意而已,难道你要让我看着你们你家子流落街头么?”
大房那边有房子了,林如海就让宝玉给捎去了二百亩的地契,让王熙凤抽空去正式办一下过户的手续,这田地也是当日贾敏的陪嫁,林如海办事很是妥当,接济两个舅兄家用的都是妻子的嫁妆,让两家人没法拒绝,收下也不会太过尴尬。
一群人看了这些东西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夫人绷不住先哭了,她才死了女儿,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到这个时候,别的亲戚躲都来不及,姑老爷却还能雪中送炭……”她这一哭王熙凤也哭了,王熙凤也想起了自己的娘家,她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亲哥哥王仁却连打发个人过来看一眼这样的面子活儿都不做!王子腾虽然下了狱,可王家可没有被抄啊!偷偷来贾家报信的王熙凤母亲身边的婆子哭道:刚出事儿那会儿太太打发柳叶儿过来看姑太太跟大姑娘,还没出门就给大爷拦下了,直说家里这个地步哪里还顾得了外人,没的被白白牵累!外人,她是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而王夫人当年对王仁何等疼爱,这会子才一遭难就都成了外人!王熙凤越想越伤心,拿着那地契也嚎啕起来。
因宝玉早对家里遭难有心理准备,未雨绸缪便把他屋里的金银细软零零碎碎的偷偷带了一些放到了到他在林家的住处,这事儿只有袭人知道,连王夫人都没告诉。这会儿为了让父母宽心也就不再隐瞒,又安慰他们:“老爷太太真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有我呢!”这些年对宝玉越发慈爱的贾政一听就哭了:“我活了五十多岁,没给儿子留下什么东西,倒让儿子为我操心。”王夫人更难过,她丈夫的罪责却有大一半儿是她的陪房给牵连的,她自己也没少瞎掺和,如今害了丈夫,也拖累了儿子,后悔的恨不得一头撞死,这会儿只顾着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宝玉这次却没哭,过去的几年他总觉得又把利剑悬在头上,这会儿剑掉下来,虽受了伤,可心里却踏实了。他见父亲哭母亲也跟着掉泪,自然要劝他们:“可别哭了,不是有那句话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父亲母亲年纪都大了,正该我孝顺的时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好。”
这年月奴婢是属于家产的,既然家产要充公,便有办差的人到官府拿了名册挨个清点贾府在册的奴仆以充作官奴。而前阵子贾家才放出去过一大批奴才,剩下的还不到一百人,而这年月好多家庭并不会把所有奴役的名录都上报,王熙凤,李纨的陪房是属于她们的嫁妆,也不可能被充公,故而此时在册的需要充公的不过三十多人。这些人哭天抹泪,其他人兔死狐悲,也难过的要命。
赵姨娘披头散发的搂着贾环不肯走,她跟周姨娘都是正经上了册子的贾家奴才,是肯定要被充公的。可她再讨嫌也给贾政生过两个孩子,贾政自不用说,在一旁老泪纵横;兔死狐悲,连一向讨厌赵姨娘的王夫人都撑不住大哭起来。宝玉的丫头前阵子放走了大半,只剩下秋纹芳官与袭人,袭人原本就是贾府前些年私下买的并没有上报,秋纹却是在册的家生子,芳官是乐籍,同样是哭的一塌糊涂,最终还是全都给带走了。
芳官与秋纹被带走后,宝玉又一次提出让袭人离开,她是贾府私下买的丫头,并没有正式到官府转入奴籍,是私奴,把身契烧了,回到父母身边就能堂堂正正的做回平民。宝玉说的很实在:贾家如今这个样子,袭人跟着她还不如回自己家呢!花自芳这些年颇攒了些家当,又十分的疼爱妹妹,必然不会亏待她的,况且袭人前阵子听了宝玉的话把自己攒下的财物也偷偷运回了娘家,宝玉当时还额外让她带了一百两带回去,袭人容貌不差,又见过些世面,作为正经的平民而不是脱了籍的贱民,还是能嫁个不错的人家的。
袭人本就是个死心眼的,怎么可能答应?眼见身契被宝玉烧了却还是哭着不走,直说她既然跟了宝玉,哪里有不从一而终的理儿,她生是宝玉的人死是宝玉的鬼,宝玉若非要赶她走,她就一头撞死。王夫人感动的搂着袭人大哭:“我的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宝玉这个没良心的,你就当他是在放屁!”宝玉只得不再提这个茬儿。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两房人并不敢拖到最后,收拾了八九天便开始搬家了。荣国府门口是有人对着单子查的,只允许王熙凤李纨二人带出去自己的嫁妆,其实这年月的大户嫁女嫁妆听起来多,可是大头却是衣裳布料这些消耗品,王熙凤李纨嫁进来这些年,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不减少?有林如海的面子,办差的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们带人拿走了足额的东西,出府那天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挨个搜身。
王熙凤向来是个泼辣的,前阵子虽因为丈夫的死闹得死去活来。可接连遭难,她反倒镇定了。自己丈夫豁出命来就是为了保住自己跟孩子,她要是不振作,丈夫就白死了。当日若是贾琏贪生怕死辞了官,她怎么可能得了诰命保住财产?她父亲还在牢里,哥哥又是个冷心冷肺的,这会儿怕是他们夫妻怕是只能带了孩子低声下气的投亲靠友了!虽心中也想过:就是那样,只要他活着,一家团圆就好啊!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晃而过,过去的事情是没办法改变的,自己必须好好的把孩子们养大,这才对得起丈夫对自己的情谊。
王熙凤这些年跟着丈夫外放,早不像过去那样只盯着家里那点事情,待人宽和了许多,对邢夫人也比过去上心。家里没有成年男人,只能娘儿几个相依为命,原先有多大的矛盾这会儿也放开了。只是邢夫人本就不是个能干的,故而大事小事也只有平儿能搭把手。巧的很,林如海送给贾宝玉的房子与她们的住处竟只隔了两户人家,故而外头的事情宝玉跟贾兰倒是能帮点忙。
林如海送给贾家的宅子并不算大,普通的三进的院儿,跟当日在扬州给迎春买的陪嫁宅子差不多大。京里的地价贵,就这么个院子当时也花了七千两,如今怕是一万两也买不下了。
宝玉安排父母在相对宽敞些的正院儿儿住下,后院儿则给了李纨贾兰那娘儿俩,自己带了贾环在最局促的那个小院儿住了。李纨过惯了清淡日子,倒一点不觉得委屈,她是容易知足的,本以为要投靠王熙凤呢!谁知道这时候居然仍有亲戚能拉把手。院子虽小,可她过去在贾府住的地方也不算大,这会儿下人又少,住起来并不局促,她过惯了朴素日子,并不以为苦。
贾兰初时还有些委屈,毕竟他才十三岁。可跑去自己小叔的院子一看,便再没有什么怨言。乖乖的去给祖父祖母问安,显得十分的乖巧懂事。
倒是贾政跟王夫人更难过一些,倒不是他们越老越不懂事,而是毕竟他们刚刚失去了女儿,又觉得是自己的行为拖累了孩子,心里很是过不去,贾政的头发不过半月便白了大半,王夫人干脆直接就病倒了,请了大夫,吃了两天的药也不见好。宝玉的嘴都急的起了泡,正好探春来看望爹妈,她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想出关键:“咱们家用惯了好大夫好药,这药铺子里的药哪里比得上过去用的,能好使才怪!”宝玉如梦方醒,赶紧跑去林家求助。
林如海在贾家人搬出去之后并没有上门探望过。大房里全是女眷,二房那里他真的上门让二舅兄怎么面对他?故而只叮嘱了黛玉有空去两个地方看看。黛玉原本想等舅舅家安顿好了再上门,谁知道没等上门就听说了舅母病重的消息,看宝玉一脸的憔悴,哪里还顾得多问,忙让人去请大夫,自己备车去看二舅母。
黛玉请了靠谱的好大夫给舅母仔细看了,那大夫也很无奈,王夫人这是心病,本来身体就病歪歪的,又想不开,吃不好睡不着的怎么能好呢?
这时薛姨妈也带了宝钗过来探望王夫人,母女俩也都憔悴的不成样子,宝钗那边才出阁,薛蟠便又闹出人命,这次是在天子脚下犯事,贾王两家亲戚都出了事儿自身难保,他的罪证又十分确凿,又逢年关,判的极快,没等他母亲去奔走就判了斩监侯,薛姨妈一得到消息就撅了过去。偏薛蟠的媳妇这会儿又闹了起来,薛蟠还没死就说绝对不要给他守着,要回娘家。薛姨妈气了个倒仰,幸好宝钗是个有主意的,赶回娘家劝她妈妈道:“她原本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若真守在您身边,早晚把您气坏,让她走吧!”
鸡飞狗跳的请人做见证,又到官府备了案,薛姨妈算是甩脱了夏金桂这个瘟神,谁知一转眼香菱却不行了。她自从夏金桂进门过的便是挨打受骂的日子,大上个月被薛蟠挥门栓打晕过去之后,就再也起不来床了,家里鸡飞狗跳的谁记得给她请大夫?这会子看她病的不行了才慌忙请了大夫,却发现她早有了五六个月身孕,只是瘦的要命又躺在床上竟没人看出来,香菱自己个儿又惧怕夏金桂也不敢说,薛姨妈又惊又喜,儿子竟然留下了后代,这真是个好消息,哪怕是个闺女,也总比什么都没留下强啊?
可这世间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香菱这半年哪里过过几天好日子?薛姨妈虽可怜她被薛蟠打的厉害也只是嘴上说说儿子,说不动也就算了,其他人又哪里管得了?怀孕的女人本该被百般呵护,可香菱的精神上肉体上都饱受折磨,大夫看了连连叹息:“她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了,但凡早上哪怕十天八天,我都敢试上一试。拖到现在,她虚弱成这样哪里还敢用什么药,只能慢慢养着,听天由命吧!”
果然七八天后香菱便早产了,生下个是个成了型的男胎,那孩子的时候还轻轻的哭了两声,之后便断了气,香菱早就被耗尽了气血,见儿子死了,万念俱灰紧接着便去了。剩薛姨妈悔的肠子都青了,但凡她当日能对香菱多一份恻隐之心而不是只顾着自己清净对她的境况置之不理,事情就不会弄到这般地步。如今儿子马上就要死了,好好的孙子也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白白的没了,痛苦的无以复加。
两个老姐妹一个死了女儿且家里遭遇横祸落魄至此,一个儿子明摆着儿子很快就没命了又失去个孙子,各有各的苦,一时间抱头痛哭。这边薛姨妈才回去,许太太又闻讯赶来,听说了薛姨妈的事情,便劝王夫人:“看看薛太太,再看看我,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家穷了怕什么?你丈夫活着,有儿子有女儿,有儿媳妇有孙子,这些孩子们哪个不懂事哪个不孝顺,你就是不爱惜自己,也要为孩子们想想,宝玉都几天没合眼了?三丫头才怀上,兰儿才几岁,你就忍心把他们累坏了?宝玉他父亲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你走了,你让他一个人可怎么活!”
许太太一辈子命运坎坷,说起命苦,谁能苦的过她?这话确实只许太太说得!王夫人原本就是最疼孩子的,这会儿看宝玉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探春怀了三个月的身子却比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还瘦,贾兰也因为跑前跑后晒的黑乎乎的,连李纨都一脸憔悴,顿时内疚的无以复加,搂着几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这么痛快的哭一场,反倒顺了气,病也就渐渐好了。
王夫人的嫁妆物品虽没有被特别允许带走,在城里的铺子也因为负责经营的下人作恶在抄家前就给冲了公,可是陪嫁的田地却并不在官府备案的贾家财产里,王夫人出府时就把地契揣出来了,这会儿病好了想起这事儿,托林如海派人去偷偷查了一查竟没有被罚没,算一算居然每年还能有二三百两的收入,这点银子对于过去的贾家来说真不算什么,可现在这情况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了,这真是意外之喜。王夫人觉得自己对家里有了贡献不是白白拖累孩子了,心情越发开朗了一些,到小年儿前两天已经有精神跟李纨合计年货单子了。
许阳也去宝玉家探望了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正巧碰上贾兰在宝玉的书房里写字,贾兰从小在家学读书,这会儿家学没了,一时半会儿还没联系到别的学校,只得先跟了他二叔读书,幸好宝玉的学问很扎实,辅导个小贾兰还是不成问题的。贾兰写字写的很是认真,许阳进了屋好阵子他都没发现,写完了最后一张拿起来看看,十分兴奋的跟宝玉说:“二叔,我把这本今年新进士的诗集抄完了,您看看我的字还成么?装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