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已到〃及之年〃的确证(详见拙著《红楼梦新证·红楼纪历》)。既达此年,则待选的前文,就该提到话下了……可是总也未见任何解释。
我觉得这内中定有事故,作者不言,留一〃漏洞〃以待读者识破,而读者至今终未留心措意,〃放〃过去了。我想这儿一个关键点是选嫔妃以外,还要选宫主(雪芹原笔。与〃公主〃不同)、郡主的侍女。郡主者,亲王、郡王的女儿是也,选上之后,不是入宫,而是进府当差服役。
要注意书中的王府甚多,内中可就有特大〃文章〃了!
第45节:〃史湘云〃解(1)
肆 谁是红楼梦里人
〃史湘云〃解
喜读《红楼》之人甚多,喜读而读不全懂的人更多,我自己就是这样,时以为〃乐中有苦〃。如今我拿雪芹给书中人物取名作一例,就是我总想做努力读懂的尝试。我以黛、钗、湘三位作〃攻坚目标〃,写了这三篇短文,次序也是按照她们在书中出场先后而执笔的,所以讲完黛、钗,方解湘云。
〃湘云〃一名,在我的有限的知识圈内,最早看见唐诗名家张籍就用过〃湘水湘云〃字句,后来又于宋朝人史达祖的一首小令中遇到此二字,就已经是个真实的女流芳名了。词人访她不见,很想念她。再后来,我悟到〃湘云〃之名应与东坡居士之忠诚不渝的随侍者〃朝云〃有其文心史迹的微妙关联。这都与宋玉赋巫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是一脉薪传的中华文学传统接承而又运化的美妙手法。如不能知,那么读《红楼》还有多少意趣可言呢?
当然我们今日要想把雪芹的文心匠意都解透了,实不可能,只成妄想。我所以说与朝云关联,也因为雪芹自己早已提名了……他借书中人讲论〃正邪两赋〃时所举女流,即是红拂、薛涛、崔莺、朝云,有迹可寻。但〃朝〃所以变为〃湘〃之根由,还不能忘掉《楚辞》的《九歌·湘君湘夫人》。谁能背得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第46节:〃史湘云〃解(2)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辛夷楣兮药房。
网薜荔兮为帷,擗蕙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你看,这多么趣味盎然:一,湘云在全书时序上是〃秋〃的象征,她第一次出场已是秋季咏海棠了……春节归省,夏节〃打醮〃,全不与她〃相干〃,何等明白。所以,名句〃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就是她的季节。二,〃思公子兮未敢言〃,正是宝、湘遭变,被迫分离的好注脚。〃灵之来兮如云〃,多么清楚,湘云的〃云〃,出处就在此处,可以无疑。
至于湘云为什么姓〃史〃?一时尚难测度。我此刻只提三个线索,以供研讨:一、雪芹之意若曰,我写黛写钗,尚有艺术性的渲染、假借、增饰、点缀之笔;唯于湘云,则纯用〃史〃笔,不假虚词。二、〃湘云〃女流,见于词人史达祖词中,遂乘势借以为姓氏,亦〃机上心来〃也。三、李氏之祖李耳,为柱史,乃古史官,故以〃史〃代李(湘云之原型姓李)。孔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史乃野,此谓文学素养气味与〃史笔〃一义……既以史实为据,又有文学的胜境……各居一面,非矛盾也。
总之,只以〃林〃、〃薛〃之取姓,皆属于〃荒唐言〃之列,独湘云取姓则〃真事隐去〃之真事在,即〃史〃也……〃一把辛酸泪〃,在此不在彼。此方是全书用笔之大旨,最为紧要。
又有一友解云:〃史〃者,北音谐〃室〃,室即宝玉室人之义,谓湘云方是宝玉的真正配偶夫人。〃绛芸轩〃者〃红香室〃也,又正是湘云之真居处也。
当然,讲《湘夫人》篇,应与《湘君》合看,君与夫人的互念,是悲欢离合的情意申述,双方一致强调的是桂舟的航行,江波的安全,筑室于水中(〃水困乎堂下〃亦同),屋室一切全是各种芳草构成……而又都说〃时〃之难得,要一同把握和享受这珍贵的时刻。
第47节:〃史湘云〃解(3)
这是否也与雪芹书中后来宝、湘如何离别、如何重会有所关合?总之〃湘云〃之名取自《湘夫人》,而此篇写得也就是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与〃潇湘妃子〃都联在一起,耐人寻味。〃红学〃发生、建立了〃探佚学〃,不是天上掉下和师心自用的附会之说。
因重读《湘夫人》,又悟及一点湘云的〃云〃,未必属于她本身,却应解为暗指宝玉……〃灵之来兮如云〃者是指湘君,而非夫人自指。是故湘云的酒令中又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之句。此句湘云与探春并得,探春是〃得贵婿〃,湘云是〃配仙郎〃,湘云又号〃枕霞〃者,其实即是〃倚云〃的同义变换词。
为这个解释寻求佐证,或可参悟〃芸〃字,〃绛芸轩〃是一处点睛,贾芸认宝玉为〃父〃,是再次〃间色法〃。〃行云流水〃,云属宝玉,水属湘云,〃云散〃、〃水流〃,太虚幻境先闻歌声取此二句,此又一义。
是耶非耶?
第48节:人比黄花瘦(1)
人比黄花瘦
戚晓塘序《石头记》,说是雪芹之笔竟能一喉而二声,一手而两牍,实为天下之奇,赞叹惊绝。这奇,向何处寻一较便之小例,以昭示于大众呢?我想最好就举菊花诗为证。
菊花诗是紧接白秋海棠起社而拓开、而畅写的一段奇文重彩。看他句句是菊,然而又句句是人,叹为观止。
这〃人〃,谁耶?〃东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
五个人,十二首诗,次第分明,章法严整,乃是湘云后来的一篇〃诗传〃……也是宝、湘重会的传神写照。
我愿稍稍加细逐次说解一下,看看拙解是否妥当。
第一首是〃忆〃菊,出于宝钗之手。忆者,怀念也,牵挂也,相思也。
第一回〃风尘怀闺秀〃,第五回〃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俱用〃怀〃字。此处则曰〃怅望〃,用〃闷思〃,其义一也。怅望乃连绵词,不可分讲……如同说怅恨,惆怅,怅惘,不是用眼去看的意思。
〃怅望〃二字领起,先得〃忆〃之神魂矣。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此时,全在〃怀念〃之际,相思最苦,断肠抱病,而雁不传书,砧无达响。
因为这十二首诗,除宝、湘是主,诗是自家声口,馀者钗、黛、探三人则不同于〃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宝钗此首,乃代宝玉抒写其怀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损〃说明已过中秋满月了。〃梦自知〃正是〃梦中人〃的注脚,可知宝玉常常入梦的并非钗、黛,总是湘云。宝玉之病,亦全为湘云,略无疑义。
第二首就是宝玉的〃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这首紧承〃忆〃篇,并且紧紧以〃药盏〃与〃忆〃的〃病〃字相为呼应。〃莫淹留〃者,急欲寻访,虽困酒抱病,亦不顾恤也。〃谁家种〃,〃何处秋〃,是寻踪觅迹……上一首已言明〃空离旧圃〃之中已不见湘云之形影了。此似问,而非问,因已探知线索,方能去访,已非茫然漫无边际的摸索之前一时期也。
此为何处?
我意〃槛外〃是眼目关键,因全书中两见〃槛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为宝玉祝寿而自称,一次宝玉到庵去乞红梅,二诗特用此语 )。这分明逗露湘云从另一势家脱难逃离后,暂寄于尼庵之内……我甚至疑心,搭救湘云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诗的续完者,绝无偶然无谓之笔。
二诗尾联的〃黄花〃重现,〃怜〃字呼应,〃诗客〃乃宝玉,倍觉有趣……盖相思相念至于抱病者,正此作诗人也。
宝玉〃访〃之竟得,然后急忙亲手移栽,故为〃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篇〃反映〃了湘云脱难后,已经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宝玉精心救治调理,乃获复苏。而康复之后的护惜,不使丝毫的侵扰损害到她的身边阶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绛珠〃的故事,颇觉神情仿佛。
第49节:人比黄花瘦(2)
然后,就是〃对〃菊,湘云自家的开篇了: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就归到了本事与主题,重要无比!
科头,谓披散头发……古人男亦留发,必须梳束整肃,若有披散,最为不敬之状态,故狂士(或疯癫)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态亦见其潇洒风流。
下接腹联,这就是十二首的精华之首唱了。这是湘云赞宝玉……其实也就是脂砚识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处。一个〃傲世〃,一个〃知音〃,《红楼》的精神,也合盘托出,骊龙有珠,灵龟负宝,世间无价,纸上腾光!
再次,湘云又写出了第二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写的是宝、湘(芹、脂)二人重会之后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实况,字字真切动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题大笔凸出,〃气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缘纽带,邪恶势力,小人拨乱,都是徒费机心,只堪笑骂而已。
桃李春华,风光一时,而不能久驻,便归凋落;唯有黄菊晚芳,清香不灭。
讲说了这几首,可以不必再多罗列了,因佳句虽多,已不烦解注而一切可以会通无碍了。值得注意的则是〃菊梦〃、〃菊影〃、〃残菊〃,应各略加数言,以资参会。
再看怎么写这个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显然不再是以上那种以〃人〃、〃菊〃为联系的梦寐怀思的含义了,而是转为以〃菊〃本身为主的代言体了。
〃和云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云〃字,正同〃云自飘飘月自明〃一样,云指湘云,月喻麝月。
第50节:人比黄花瘦(3)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之怀念雪芹。
在未会之前,满怀〃幽怨〃,无处可诉,向外一望,唯见西山一带衰草寒烟,寄情万万耳。
探春的〃残〃菊写得很有点奇怪……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蒂有馀香〃,金黄已然色减,枝无全叶,翠意离披,这无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雁〃可解为:相隔如万里之遥,而音信难传,较为易懂,但这些诗总以蛩与雁相为对仗,无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总说〃病〃字。未见良注。
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