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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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别样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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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宝玉续《庄》(1)


  宝玉续《庄》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段〃续《庄》〃,真是全书中奇文之尤奇,异采之绝异!我此刻引录一遍,心里还是十分激动……思绪纷然,摘要粗记在此,与读者诸君〃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第一是,此文袭、麝之箴劝,钗、黛之警教,深深打动了宝玉此时此境的情思紊乱、斟酌参详;因《庄子》一段话,获得了感悟而找到了一时的〃出路〃。这〃出路〃就是拿庄子教示去消除那种比较、计算之心,若把一切〃盘算〃之心泯灭,心无计较争执之思,则感到一切〃放松〃,再无纠缠,豁然开朗,〃得大自在〃了。

  第二是,这儿头一遭儿雪芹向人透露了他对钗、黛二人的优长与他私衷深处的秘密:他认为,论姿容,钗比黛美,令人有了〃恋爱〃之心……这是别处不肯说的……别处总是说对宝钗是敬重,是钦佩,不敢亵渎;对黛玉呢,他首次表明:是喜爱她的才思,而非美容艳态。这一点,对理解《红楼梦》,就太重要了。

  第三是,钗、黛虽有不同,但都是可以令人迷眩缠陷的危害〃天下〃者,都须〃戕〃其姿而〃灰〃其窍,不然〃天下〃是不得安然的。注意,这只是讲他的一时之〃悟〃,而并不是真的从此〃改悔〃……那就不会有《红楼梦》这部书了。

  第四是引出这一〃悟〃,对象全由〃钗玉花麝〃这儿,说来说去,只不干涉湘云一字!

  为什么?为什么?

  请你解一解,思一思,找找自己的答案……这答案以前曾经念及悟及吗?这才是我此刻引录此一奇文的最大的目的。


第29节:宝玉续《庄》(2)


  ……至此,聪明的读者至少也会有点儿明白了:原来,湘云是〃另当别论〃的。也就是说,宝玉与湘云的缘分、情分,都不与钗、黛等处于同一个〃层次〃〃等级〃上;既非美貌一端,亦非才情兼擅……早已超越了这些〃恋爱〃的〃标准〃。

  如果读不懂这一关键之点,就必然要疑惑,以为我讲湘云在书中的重要性是什么〃抬湘抑黛〃的〃偏见〃,因而为那林姑娘打抱不平,忿忿然,不知我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谓湘云与宝玉的关系已然〃超越〃了钗、黛二人者,是说宝玉与钗、黛相见时早已与湘云相处很久了,缘分已定了。而钗、黛来时,宝玉与她们还要〃从头〃再讲十分〃客气〃式样的新的情缘,那深浅亲疏厚薄太不一样了,简直没法构成什么〃比较〃,但这一切雪芹不写,书中无有,故一般人是悟不到的……原因在于这部书本来即与别的通常的小说大有差别,它有〃书前书〃和〃书外书〃……此即构成它所以成为〃自传〃性小说的重要标志与〃体例〃,一般小说写法……〃叙事法〃是不能有这种现象的。讲《红楼》艺术,须先明此义。因此之故,也就连带悟知:什么叫做〃识分定〃,什么叫做〃情悟〃。

  这段〃续《庄》〃,在全书中可谓奇文中之大奇,也是雪芹逞才抒闷的一大得意之笔。最要看他对〃钗黛花麝〃等每个人的〃特点评价〃、〃品格定位〃,有趣得很!他说钗属仙姿,黛唯灵窍;这一切,据脂批云,是继〃禅悟〃之后的〃道悟〃,这儿他在群芳诸艳中对湘云是怎么样说的?最值得注目了:从第八回〃金莺微露意〃、〃黛玉半含酸〃起,焦点展开于钗、黛二人之间;到第二十回湘云一到,方才变为〃三人行〃了,但钗、湘绝无〃矛盾〃〃纷争〃可言,还是黛之于湘,湘之于黛,虽不构成互〃嫉〃,到底湘云之心不愉快了,让奶娘周嬷嬷收拾衣包要回家了!黛玉听她一口一个〃爱哥哥〃,自然不无所感,书里虽无明文,但听湘云对黛玉的〃评语〃,也就可见一斑了:〃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说,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弄到湘云与宝玉有了误会,是个〃表面文章〃,内里自然是另有缘由了。

  却说〃四个人难分难解〃之际,就到了〃梦兆绛芸轩〃和〃情悟梨香院〃。这回书,暗定全书的大章法、总格局:黛、钗、湘的〃三部曲〃。

第30节:押韵就好(1)


  押韵就好

  宝玉和薛蟠,也是我所说的〃大对称〃章法中的一项对称法。你若只看到他们二人的差别,还是不能真正理解雪芹的笔意……要看到差别之外也有〃知己〃、〃莫逆〃之感,才算会读《红楼梦》。

  说到差别,不用多费〃文章〃,只看两个人对待柳湘莲的心态和动态,就洞若观火了。湘莲何如人?一表人才,风流俊雅,多才多艺,能歌能舞……贵公子之中高品人物也。宝玉对他是爱重、倾慕、系念、怅望……不能多聚、多谈,恨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可以做一名〃儒侠〃而遨游江海,同为少年英杰,一展才华抱负。

  薛蟠则不然,把柳公子错当成彼时人贱视侮辱的〃戏子〃。这并非〃识力〃问题,是精神世界的不同。

  宝玉与薛蟠交情不浅,并非由于姨亲之谊。他们的一切如此不同,并非〃同气类〃的〃吾辈〃,可是倒很谈得来。薛蟠人称薛大傻子、阿呆、呆霸王……,他竟能〃赏识〃宝玉,一次薛呆兄得了四样难逢的珍品:暹猪、鱼、瓜、藕,专诚为宝玉设宴,说出了一句话:〃……这四样东西难得。我想只有你配吃。〃你看,这确是太看得起宝玉……口说不清,但心知其为人之不同凡品,固甚显然也。

  原来呆兄并不是一个〃戏中小丑〃或〃反面人物〃。那样看,就是不懂雪芹文心笔意了。因为〃简单化〃是无缘与雪芹〃会心不远〃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很多问题,其一是宝玉之人品性情,连薛蟠也是能〃望风〃而折服的。

  还是在筵席上要行酒令的又一回,大家推宝玉为〃令官〃。宝玉三句话不离本行,出题〃女儿〃令,分悲、愁、喜、乐四句,这一下子把薛大哥难住了,处境大窘。他说了头一句,众人笑得没法儿。于是说第二句,众人听了,说〃更不通〃!非要罚酒不可。

  这时宝玉却说了一句:〃押韵就好。〃须知:规矩是〃酒令大如军令〃,都得服从。不通的酒令〃通〃过了,薛大哥得了令官的〃仁〃令,十分得意,心定知感。宝玉的四个字一句话,干净利落,指明若要对待薛公子的〃诗才〃另有标准。真是仁人之心,厚道之言,令人感动。

第31节:押韵就好(2)


  自然,必有评者说话了:这是玩笑场面上戏语,焉能当作庄言正论,并且从而品骘宝玉之为人?我却不这么想。我只觉得这是仁人之心怀,宽爱之言语,未可轻以〃戏言〃视之。

  当王夫人房内失窃,满园查〃贼〃之时,宝玉要代人认赃受过,是凤姐点破:宝玉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

  这就一清二楚了:一片与人为善的慈心,不拘怎么都可以〃过得去〃。我以为,这就是大仁大勇,大慈大悲……这与学佛法无涉,大勇是当仁不让,无所避忌挂虑,亦即全部地为了别人,不管自己如何。这叫不知自私自利为何物,最高尚了。

  乘此之便,倒也不妨谈几句〃押韵〃的话题。在古印度佛经中,有一文体叫做〃偈〃,从华语译本看,句子整齐,却不押韵……与中国诗不同格调,信尾异文化之产品也。在西方,有〃自由诗〃,也无韵可押。近代华语文学,多学人家外邦,也不押韵,也无汉字固有、特有的节奏音律……却也自称之为〃诗〃。中国的戏文、鼓词、民间小曲,如不押韵,则中国人民群众爱听不爱听?这请专家回答。

  〃押韵就好〃!可知〃韵〃是个首要的大条件。《红楼梦》一部大书,不知〃韵〃为何事故,只有一个二小姐迎春说牙牌令时,接了一句〃桃花带雨浓〃,与鸳鸯的〃开题〃全不相类,令人真是〃失色〃,叫声〃糟〃!二小姐为何至此?实实莫名其妙。

  〃反〃过来,看看人家香菱吧。她把〃韵部〃记得那么清:她用〃十四寒〃作韵,而〃闲〃字是〃十五删〃呀!北方人,怕是看不懂这文章。普通话拼音,寒(hán)、删(shān),那尾音(古名韵母)同为一韵,而听起来〃合辙押韵〃。但在江南吴语,〃寒〃本音几乎有点儿像〃何〃,而〃删〃又几乎像〃筛〃。请问:这怎怪古分二韵呢?难道〃不科学〃吗?学点儿华文汉字的音韵学,是个文化大事情,也有助于读懂《红楼》。

  这样说来,〃押韵〃也并非小事一段,是个大节目。中国的民间曲艺、鼓词小调,韵有〃十三道大辙〃,故有〃合辙押韵〃的俗话。俗曲戏文,平仄格律可以通融,但不可无韵。重要可知。

  可惜,时至今日,遑论四声平仄,能与〃薛大爷〃的〃文化水平〃比肩者,恐怕也要〃屈指〃而可〃算了〃吧。

第32节:大荒不荒(1)


  大荒不荒

  《红楼梦》开卷写娲皇炼石补天,弃一石未用遗在大荒山无稽崖下。这个〃大荒〃之山,是实是虚、为有为无……刚刚看到这几句,就会引人发笑了。雪芹明言〃无稽〃,那〃大荒〃无非也是同样寓意,所谓〃荒唐言〃是也。又如书中也有诗句说得清楚:〃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这不就是明证吗?哪里又有个真山实岭?

  话是这么说,事又未必尽然。因为雪芹的那支笔,是出名的〃文人狡狯〃,他专用〃复义法〃,即一词多义,似实而虚,虚中藏实,真假互兼,令你难以捉摸,时常让人得其一义,而因此忘了其他。一条线逻辑推理,往往受了〃瞒蔽〃,例子不少。

  〃大荒〃一词,见于《山海经》,也见于《诗经》。唐代诗家也曾用之。但我此刻要提醒〃看官〃的,却不在那些上,而是在于寻找史籍文献中有可能与雪芹家世发生联系的线索痕迹。

  有一本民国十八年出版的小册子,题名《寸心日月楼辽宁随笔》。据《辽志》所云,辽东本为〃大荒之域〃。按所引《辽志》,不知是指《辽东志》还是《全辽志》,手边无书,目力难及,有待关心此题者当能代核。

  其中一段记叙引起我很大兴趣,因为我从雪芹的自制〃地名〃的考证中得到〃潢海〃,即〃辽海〃的确证;又得知雪芹为那〃跛足道人〃题咏中的〃家在蓬莱弱水西〃的弱水,就在东北黑龙江与吉林二省之境,所以我特别注意这个辽宁的〃大荒〃,也似虚而实,确有所指,不过总是以〃荒唐〃之形迹巧寓真实的内涵罢了。

  无独有偶:一次《人民政协报》学术版的记者王小宁女士来访,谈会中提到,她原籍是辽宁抚顺。抚顺北与铁岭接壤,而她曾在一幅旧地图中,竟在抚、铁交界地带发现有一处地名……就叫做〃大荒〃!

  这么一来,我这〃考证派〃可就拍案惊奇,大发〃痴迷〃之想了。把这个发现与〃潢海〃、〃弱水〃结合起来看,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大荒〃不荒唐,本就实有其地。这地,竟与〃潢海铁网山〃(按即隐指铁岭卫,详见拙文《〃潢海铁网山〃考(附〃樯木考〃)》,载《红学求是集》),是同一地区。



第33节:大荒不荒(2)


  我如今更加相信,由于〃大荒〃有了实据,雪芹上世祖籍本在铁岭,并无错断。人家讥笑我,说我近来离开〃考证派〃的本行,忽又走向〃索隐派〃,云云。大约其所指即是这种例子。但只是,过去所以诟病〃索隐派〃者,是指他们所运用的那种〃猜谜〃方法太离奇(如林黛玉是影射姜宸英、薛宝钗是影射高士奇……青儿是韭菜,板儿是铜钱等等,云云。)而我们这类考证,究竟如何又是坠入了〃索隐派〃的歧途错路?思之不能得其解,因为两者并无〃相似〃之处,不知缘何考察一下雪芹笔下所巧用的史地变名,就会成了那等特殊的〃索隐派〃呢?

  至此,又会有反诘:大荒山可以有解了,那么,〃无稽崖〃又指何所呢?我答:这个〃无稽之言〃用来虚托一笔,正如说〃石头记〃时,只是邦国舆地、朝代年纪〃失落无考〃的〃无考〃一样笔法。所以脂砚在此紧跟即批云:〃据余说却大有考据。〃

  你看,这多么有趣,〃敷演〃的文词是无稽无考,内里〃埋伏〃的却大有考据。作者口中越说是〃假〃的,越有无限烟云丘壑,索人去解。这就是一部《石头记》的奥秘所在。不讲这一点,则〃红学〃云云,就只能是〃形象鲜明、性格突出〃等那一套文艺用语了。

  然而也有人一直在反对我们这样理解〃红学〃之〃学〃,却竭力呼喊:红学要〃革命〃,要〃回〃到文学创作上去!云云。

  我忍隽不禁,拜问一句:曹雪芹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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