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是喻贫甚而举火无烟,三也。
如这样解不致大谬,那么这枝〃残菊〃竟又远别而陷入苦境了……因为结联: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残菊再度别离,不知何故?既别之后,又定知此别为时不久,不必如昔别之牵念太甚,预卜再会,可以宽怀以待之……
你道奇与不奇?这些诗句昭示探佚学者:宝、湘的结局还有曲折,并非顺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间情事,竟茫无可考,亦未见有人道及。
愿有高明,启我茅塞。
第51节:不知谁是梦中人(1)
不知谁是梦中人
宝玉入园后,曾有〃四时即事〃之咏,计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信为少年佳作。
今日欲问:谁是这个〃梦中人〃?大约都笑话我了:这一问太多馀……不就是林黛玉吗,还有哪个?让我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贡愚。
要解〃梦中人〃,先讲一下〃梦〃,再讲那个〃人〃。梦是〃红楼〃之〃梦〃无疑了。这梦,大家以为无非是个泛义喻词,并无专指;古今以来,〃红迷〃、〃红学家〃大抵皆有自比〃痴人说梦〃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见早有《说梦录》之书乎,亦取斯义也。
梦,多喻人生,由来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因而只求一个〃及时行乐〃的外相(心中也并非真快活)。至宋代苏学士,万人称他为〃放达〃,为〃豪放派〃词家,他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梦,人生几度秋凉〃,也是同理,他若真〃放达〃,何必总把个〃人生〃挂在心上口边……管他梦不梦,〃人生一梦,万境归空〃嘛,算了吧,写什么书,作什么词?都是〃自扰〃的〃庸人〃罢了,可笑可笑!
曹雪芹的书,也名之曰〃梦〃;题诗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梦不就是人生一世的泛喻吗?
这都很对,只可惜看到了的是一个表层义,还有内涵义,是更重要的一层,却未悟知。
雪芹的〃梦〃与〃人〃,不同于一般泛词概义,是个别的,具体的,特定的,真实的……即非梦幻、非虚妄的,〃人〃亦如是。这其实也就是〃自传说〃的根本理据。
以上〃空话〃,暂止于此。且说那〃梦中人〃,果是黛玉吗?如若不是,又是何人?
我之愚见如下:
第一,通部书里,林黛玉与梦并无正面明文,交待〃本事〃与〃艺术〃的各种关联作用,笔法文心。
第二,〃眼前春色〃的梦中人更不属于她,因为与春无多关涉,也是葬春之人,只〃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对不上口径。
第三,全部书屡屡明文点破〃香梦沉酣〃的只有湘云一个。
第四,湘云才是〃一场春梦日西斜〃,入梦醒梦、悲欢离合之人。警幻仙子警示宝玉,出场作歌,首先就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上句专属湘云,下句包括以黛钗为代表的众多群芳、千红、万艳。这个〃春梦〃,专属于〃云〃,多经历坎坷漂泊分散。
第52节:不知谁是梦中人(2)
第五,醉卧芍药回,专为这人这梦而设而写,何等鲜亮而无可〃挪移〃……林黛玉的一切〃形象〃、〃意象〃,与此有相同乃至相似之处吗?
第六,脂砚的一条批,历来无人多加寻绎。我在《新证》中略加提引,但当下领悟的人不多,漠然茫然者如故。那条批怎么说的……
……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已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第四十八回双行夹批)
此批是全书中第一重要的证据,证明批者即书中人物,即史湘云。她自称是〃梦中人〃,特与宝玉诗句遥遥呼应。雪芹的〃梦〃,是个最巧妙的双关奥语,含义多方,兴象纷现,他什么也不细讲多言,一任智者具眼,上士有心,各各自去参会。
〃梦中人〃何处相见?曰〃枕上〃也。《红楼》一书,〃三爷〃环儿作谜,〃二哥有角只八根〃是个枕头,众人大发一噱,笑谈不已。真正写枕,是群芳夜宴时,宝玉所倚的枕名曰〃红香枕〃。红香是芍药,皆特属湘云的象征丽色。而湘云者,有别号曰〃枕霞旧友〃。
偶然乎?巧合耶?文心细而意匠奇乎?梦中人,以泛而专属,双关而侧重。我讲湘云才是一部《红楼梦》的真正女主人公,有些人总以为是我的〃成见〃和〃偏爱〃。我有无理据?是否信口开河?自有明鉴、自有公论。自封自是,丝毫无济于学识之事耳。
诗曰:
眼前春色梦中人,聚散无端湘水云。
一片明霞来枕上,不知花下显金麟。
第53节:菊谱……湘史(一)
菊谱……湘史(一)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全为菊花诗而设,而这十二首七律,却实在是后半部书的〃提纲〃,〃缩影〃。当然,若从全部书来看那大章法、大格局,也不愧称之为一幅〃核心图画〃。十二首诗的安排,精心密意、巧妙之极。从〃分配〃看,计宝钗二首,宝玉二首,湘云三首,黛玉三首,探春二首。湘、黛二人之重要,明显超过宝钗多多。只这一点,亦见寓意甚深。
从诗的质素文词来评量,钗、湘、黛、探,功夫悉敌,无分上下,篇篇精彩;而以宝玉的两首为最平庸,勉勉强强算个〃及格〃……无怪他是每次开社总落榜末,受到〃批评〃了。这也是雪芹的心意:不愿让〃浊物〃胜过女儿,压倒了闺阁。
十二首,〃本事〃是湘云日后的经历和归宿,所以我说《菊花诗》是〃湘云谱〃。这一要义,以往似尚少明确之揭橥与讲析。今姑试为之引绪开端;未必句句得实,只可提供参采。
诗由宝钗开卷,题为〃忆菊〃。全篇引录于此: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首句扣紧〃忆〃字,一个〃怅望〃,一个〃闷思〃,已无遗憾。老杜早有〃怅望千秋一洒泪〃之句,〃怅望〃两字令人无限萦怀,不尽思慕。〃西风〃点出时序,而〃蓼红芦白〃之秋,尤为相思相念之时!古云〃秋士悲〃,即海棠诗之〃人为悲秋易断魂〃同一难遣……此与黛玉俱无交涉,且莫淆混缠夹。
起联二句,出手不凡,引人入胜。紧接的颔联也跟得很警策,因为:所写者,名为菊而实以喻人,人去圃空,故此忆念;忆之深切,乃至瘦损。〃梦自知〃,他人不知相忆之苦也。
附带一言:旧抄本此处即有异文,或作:〃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看上去,文字美,对仗工,是以校订者多从其文。但依拙见,关键是〃空离〃与〃瘦损〃;上句谓其人〃离去〃之无端而有故,下句则正见忆者与被忆者之情伤憔悴,此情唯梦者自晓,不能为人道也。若作〃空篱〃,是与〃旧圃〃重叠;瘦损,暗用李易安〃人比黄花瘦〃。故瘦损者,人与菊同,若作〃瘦月〃,在此即全无着落。除景境之外,无复相忆苦情之义。以此,我所引录不依彼文。
第54节:菊谱……湘史(二)
菊谱……湘史(二)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愁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黛玉的《咏菊》之后紧跟着宝钗的《画菊》,妙甚妙甚。因为人都知道黛只懂诗,而钗则晓画,她为画题字,讲出了一大篇画理、画具、画法……
由《咏菊》黛玉给湘云题了〃高风〃二字,故宝钗此篇即不再正笔赞叹,而无意中却透露了宝玉之画菊怀人是以何画法去写照的。她说,这是纯用水墨法,不同着色画相比争艳。这种水墨法,只在浓淡上分出色墨,所谓〃墨分五色〃者是也。〃浓墨〃者,指〃写意〃技法,是〃没骨〃点染,而不勾勒……因此,方不是〃较量〃,也因此,方达到一个〃跳脱〃的生动笔态。
还要看到句中的那个〃神会〃的要诀,这又是中华画理的一大要义。
什么是〃神会〃?这就是〃法〃以上的更高层的画艺,之所以难及……也〃难讲〃了。
到此层次,便不再是什么尺寸、比例、远近、光暗、透视等等的事情了,超越了这些〃五官〃能感到的、智商能理解的逻辑、道理等问题,而是要捕捉传写那〃对象〃的神情意态的活生生的本领。
这,就是〃神会〃的要义……须得以我之神去契合那对象的〃神〃,二者交会,方生出画面上的生命精神,活脱脱地,那画要〃站〃起来,要〃行动〃,要和你〃对面〃对话!
这是中华画学(当然也是美学)的一大特点,民族艺术的最高造诣。
宝钗赞了画,也就赞了人:那风前之影,腕底之香,全都〃活〃起来了!
宝钗从这些诗,以此取胜,也不要忽视了末收尾一联。她说,画者如此高超的技艺,把菊花画得如此活脱生动,简直就如同那东篱下的真花一样,直想伸手去折采一枝!知道这是做不到,那么你只能把〃她〃(画幅)贴在屏风上,只能观赏。
那么,什么时节最需张贴屏壁呢?答曰:重阳。
这可是个大节目。就是说:日后宝、湘忽又重聚,也就是在重阳佳节这个美好时候。
这是作诗吗?这是伏笔……〃预言〃,是曹雪芹独创特擅的一种奇迹般的〃叙事笔法〃!
这还能沿用一个〃叙事〃的叙写吗?这能归入西方所倡立的〃叙事学〃吗?因我学识浅陋,只能想到而不能回答,记在此处,以待专家解说。
第55节:菊谱……湘史(三)
菊谱……湘史(三)
咏了,画了,本已无可再有新目可题了,就在此际,却又出来一个〃问〃者,此人问者明写的是黛玉,自然还是暗里有个宝玉在。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所问何事?总括曰〃秋情〃,此秋情是情,亦即上一首中的〃秋心〃。此情此心,十分难诉难宣,故为〃众莫知〃,真解人极罕也。
以下连发五问……
〃傲世〃是诗之胆、书之魂,在湘云自咏中已然一见再见,不想如今林姑娘又一次大笔书写,真是无限深情,异常赏叹!但焦点又不单单如此……这儿重点转移到〃偕谁隐〃三字上来了!实在是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此借用,莫生误会,是说这必须揭出而无可回避之余地了)。
答案已在〃霜清纸帐来新梦〃一句中。
试问:湘云日后是与谁相〃偕〃而〃隐〃居于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双星〃,所谓〃白头偕老〃,而〃隐〃者不可能再指弃家为僧之义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实际中的雪芹与脂砚,同隐西山,山村幽僻,人踪罕到,与世无缘……不就恍然于书里书外的双层双关的诗意了吗?
以下易懂,不待烦词。
现在一个重要的问题又落到了末联两句上:这分明反映出,被宝钗讥为〃话多〃的湘云,当年大说大笑的人,落难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者,这是一种〃消极反抗〃,让那坏人无法可想,徒唤奈何。
在讲海棠诗时,我曾说〃不语婷婷日不昏〃是十分令人注意的要紧之句,至此可以合看。
我们发现,黛玉在《咏菊》诗中重了一个〃自〃字;在《问》这儿又重了〃世〃字、〃何〃字。在七律中这是太疏忽了,黛玉之才,岂无匡救之计?大概是情到至处,就不遑计较了吧?我曾想,〃绕篱欹石自沉音〃的〃自〃,也许还可以解为〃日〃的讹字(所谓〃昏晓侵〃也);但这〃傲世〃、〃举世〃,不大好避复了,因为〃傲世〃三次出现,是眼目,不可改(如〃傲俗〃,不太通了)。〃何寂寞〃,也无另字可易……因为必须是问句方可。同理,〃何妨〃若改〃无妨〃,也不成问句,就成了难题。
黛玉作了三首诗,以这篇为最可寻味……她以〃相思〃二字来〃许〃给湘云,尤为出人意表的坦率之句,不易得也。
第56节:菊谱……湘史(四)
菊谱……湘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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