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此生唯一护持的孩儿。
所以对纳兰述未来的妻子,他自然也放在心上。
何况还有王妃的临终嘱托。
“述儿情重,此为上位者之大忌。冀北危难在即,述儿日后,必将步步艰困,若无绝情绝性心性,如何与那一群豺虎相斗?一旦为情所绊,终生裹足不前也罢了,怕最终,性命也不得保……铁兄,此事交托于你,若那位君家姑娘不堪为妻,万勿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儿终生,全赖铁兄掌持,切切。”
一句嘱托千钧之重,他默然担下。
不过犹自记得王妃最后笔锋一转,又道“但世间情之一字,最难捉摸,虽说毁人多矣,但成就他人者也未见少数,单看述儿运气如何……”
言犹未尽,满满担忧也满满期望。
自此他始终在观察君珂,他内心里,并不太满意这个横空出世的女子,总觉得和大燕女子差异太大,而且过于善良正直,纳兰述是要成就君王心性的,这么个心善面软的女子在他身边,必成羁绊。
因此无数次想——如果君珂不能以纳兰述为重,无论如何,拼着纳兰述恨他,也要杀了她!
然而一路看下来,他竟寻不着一次机会。找不到一丝错处。
尤其当纳兰述失踪后,他原本勃然大怒,想着是不是君珂自己不愿意去,才令纳兰述以身相代,然而当他看见君珂之后的所有举动,那股怒火,终于渐渐被压了下去。
那样的痛苦和艰难,是人都无法忽视。
而今日,羯胡边境,这场危机,看似是小小的两军摩擦,其实却是积蓄已久的火种的第一次爆发,一旦处理不当,便是燎原之灾!
历来联军难以带领,原因就在于各方势力很难统合平衡,何况还有云雷那一层可怕的秘密,但她做得很好,好得让他刮目相看。
铁钧沉默着,眉宇微微舒展。
一转头,发现将领们已经回营,而君珂却依旧立在矮坡之上,怔怔望着西鄂的方向,夕阳烂漫如金,勾勒出她的身影,清瘦而孤凉。
铁钧走了过去,听见她喃喃道:“夜间宿营该换换位置了,可是……”
“把冀北铁军的营盘换一下,改到云雷和血烈军之间吧。”
君珂霍然回身,看清身后说话的是铁钧,讶异地瞪大眼睛。
冀北联军各将,她最没掌控力的就是冀北铁军,云雷是她嫡系,尧羽和她生死与共,血烈军因为她和公主的生死相交,自有感激和尊重,但唯独冀北铁军,真正的纳兰嫡系,她无法插手。
而铁军的首领铁钧,对她也一向不冷不热,一直很明确地摆出“唯纳兰是从”的态度。
君珂正在愁烦,云雷已经出现问题,今天虽然暂时压下去,但自己必须要做防备了,首要就是要将夜间宿营的防卫重新调整,不能再让血烈军和云雷军挨着,也不能让尧羽去,因为尧羽心虚,最好的就是冀北铁军,把铁军布置在云雷和血烈之间,形成分隔带,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策应。
想法很好,却无法开口,铁钧是一向不买账的。
没想到今日他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表态。
君珂眼底的惊喜让铁钧心中微微一酸,想着她还没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当真还是个少女,而这少女还要身担如此重任,一力维持着纳兰的家底,何其不容易,自己以前,确实苛刻了。
“夜间换防士兵也可以重新布置下……”他微微一笑,就地蹲下来,和君珂开始商量之后夜间布防和日间行军的安排,商量如何有所防备,而又不动声色不被云雷察觉。
月光渐渐升起来,良久之后,君珂舒了一口长气,笑道:“好!就这样!”
她站起身,捶捶酸麻的腿,铁钧微笑看着她。
君珂怔怔地看着铁钧,忽然道:“铁叔叔……”
“嗯?”
“你笑起来真好看,不娶老婆浪费了。”君珂憧憬地道,“我想找个婶婶。”
铁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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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大统领大步下坡了,步子很快很急,近乎落荒而逃,一张严峻的俊脸上神情气急败坏,很有点“早知道不帮你你可真雷人”的味道。
不过他虽然气急败坏,该做的事都一样不少地做了,倒给君珂省了不少事,眼看着军队已经进入羯胡国境,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拦截。
君珂选择的出关方向,是向着野牛族的领地的,牛一说,他的族人现在已经被王庭逐到靠近西鄂边境的九黎山脉下一处贫瘠的草原,君珂正是向着这个方向而行,已经进入了野牛族的地域,一路上却几乎没有见到人。
这一晚照常扎营,君珂在山岗上看夕阳,她最近养成看夕阳的习惯,因为眯着眼睛,没人看见她眼底的表情。
铁钧来给她回报军务,三言两语说完赶紧走路,一副生怕她随时给拽个草原大妈做婶婶的模样。
君珂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笑了笑,转头看夕阳里金光烂漫的草原,笑容渐渐淡去,换了种自嘲的表情。
最近她似乎好像越来越喜欢给人凑对拉皮条?像个媒婆,看见适龄男女眼冒蓝光,看见不适龄该娶不娶该嫁不嫁的还是眼冒蓝光。
是因为内心太寂寞,所以想要看见更多的情爱相谐?
是想要别人的幸福和温暖,来填补内心里永久的空缺?
她慢慢闭上眼睛,在午夜星空下,向前走。
已近二月,草原上已经有了春意,风很柔软,如丝绸,如温泉,如那人的怀抱。
她走进草原的风里,衣袖掠起脉脉的波纹,像谁的手指温柔拂过,含笑慢捻。
君珂脸上的神情似温柔似叹息,这一刻风里的气息似曾相识,恍惚里有人微笑迎来,低语温存,近在耳侧,她忍不住轻轻张开双臂。
草原辽阔,星光如水,少女张开双臂,迎风而去,她的姿态似在等待一个拥抱,又或者已经在臆想里,将思念的人,欣喜相拥。
心思静好,无限绵长。
她的护卫遥遥看着,按说应该立即跟上,然而看着那般思念而缱绻的神情,忽然觉得,此刻用自己的脚步和语言去打扰,是残忍的。
那是属于一个人的天地,属于一个人的梦想,在那样的梦想里,她正在暂时摆脱痛苦,谁舍得不成全?
君珂渐渐就那样走远了,向夜色下一道反光粼粼的小河走去。
护卫们遥遥地跟着。
夜色中忽然有人策马奔来,也向着小河,马上骑士似乎是准备去喝水的,蓦然一抬头,看见了张臂走来的少女。
那女子黑发散在风中,面容晶莹洁白,长睫微微颤抖,如振翅欲飞的蝶,而唇色淡薄,又是一朵粉光致致的花。
她张臂的姿态不让人觉得怪异,只觉得亲切而期盼,更令人惊艳的是脸上那般温柔缱绻的姿态,春风都因此柔曼。
骑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这叫思念,只知道这一刻这原本并非绝色的女子,美到动人。
然后他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霍然取下身上的弓,反手自箭筒里抽出三箭,骑士张弓搭箭,向着君珂三箭连发!
远处君珂护卫惊呼,已经赶不及。
河对岸君珂霍然睁眼,眉头一皱。
她有点恼怒被人打扰,随即看见三箭飞射,但那轨迹并不像是对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一闪,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不动。
在对面那些骑士看来,这姑娘就像被吓傻了一样,呆在原地不知道动弹。
咻咻几声,三支箭落地,各插在君珂身前身侧和身后,构成一个三角形,箭身紧紧贴着君珂靴尖。
对方箭术了得,黑暗之中射箭,准头丝毫不差。
箭上红羽飞扬,一群人从黑暗之中冲了过来,一眼看见君珂脚下的箭,顿时哈哈大笑。
“雄鹰遇见了美丽的雌鹰,图力大人的红羽箭,今日竟然出了弓!”
“整个羯胡的姑娘们要伤心啦,这是哪来的女人,让大人破例开弓?”
“咱们可看不出,图力大人喜欢的,竟然是这一类的?”
“好是好,好像胸太小了些,屁股也不够大啊。”
一群人纷纷下马,在河对岸对着君珂大声调笑,肆无忌惮品头论足,君珂的护卫此时赶到,听见这些污言秽语,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君珂伸手虚虚一拦,眯起了眼睛。
对方马上鞍鞯俱全,弯刀长弓,刀上染血,身上有尘,竟然是一群战士。
而在羯胡的称呼里,“大人”是个含义丰富的称呼,几乎囊括了所有有地位的人的称呼,但有一样没有例外,那就是对方身份,绝不会低于部落族长。
“闭嘴!”
叱喝的竟然不是君珂这方的人,而是那个图力大人,那男子二十七八年纪,容貌精悍,此时横眉竖目,呵斥自己那群手下,“我看中的女人,你们也敢调笑?”
那些骑士都怔了怔,面面相觑——大人当真的?
“对河的姑娘。”图力放缓了语气,注视着君珂,“请问你的芳名?从你的衣饰来看,你不是我们羯胡人,来自西鄂?东堂?尧国?大燕?”
君珂静静注视着他,“在我们的风俗里,但凡问别人名字的人,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身份,才叫礼貌。”
她身后护卫们露出诧异神色,不知道君珂为什么容忍了这人的调戏,君珂的目光却落在图力那一群人身后——从他们来的方向看来,他们似乎来自野牛族的领地,并且,那一身灰尘和鲜血,也让人怀疑他们的来路和目的。
既然这个男人,现在要表示他的风度,那么先套点话也好。
图力怔了怔,才道:“我是图力,天授大王座下……”
“你这低贱女子也配问大人的身份!”他身后一个汉子忽然抢先截住了他的话。
图力眉头一蹙,瞟了瞟身后山脉的暗影,没有说话。
“大人的红羽之箭,已经选择了你。”有个骑士笑道,“别问东问西啦,等到你入了大人的金帐,伺候得大人高兴,自然会告诉你!”
“乖乖站在那里,不要脱出箭的范围,等我们尊贵的大人过河来带你,你真是好命,从今以后,草原之上,没人能欺负你啦。”
那图力傲然一笑,牵着他的马过河来,河是小河,水只没过膝盖。
君珂笑了笑。
然后她一抬腿。
咔嚓。
三支箭齐齐折断,红羽被她的靴底,踩入尘埃。
她随意地跨过残箭,看也没看那箭一眼。
对岸的人齐齐变色。
羯胡规矩,成年男子以红羽之箭向姑娘求爱,箭出的越多,代表势在必得的心思越坚决,三角形代表稳固,这种箭阵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画地为牢,不容逃脱。
这种三角形的红羽箭阵,一般也是上位男子才会使用,毕竟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地位,不敢表这样的态度。
而被表白或者说被困住的女子,是不能违拗的,如果违拗,那男子从此尊严扫地。
在羯胡历史上,为此不死不休的事情也有。
如果遇上地位相当的女子,敢于拒绝,可以用随身的金剪,剪去箭柄的红羽,算是一个不伤颜面的做法,像君珂这样,越过,踩断,踏入泥泞,几乎已经等于向对方宣战。
行到河中段的图力一脸不可置信,脸色铁青。
对岸的骑士却已经勃然大怒。
“混账!混账!贱人!贱人!杀了她!”君珂这狠狠一耳光,打得众人眼睛发红,不等那图力下令,所有人都取出弓箭,搭弓齐射!
“唰!”
长箭破空,乌光一现,罩向君珂。
君珂冷冷一挥手。
“嗡”
她身后护卫手中长弦齐弹,青羽似暴雨之前的乌云,忽地一声便越过河岸,后发先至,和对方黑色的来箭,狠狠撞上!
一阵噼噼啪啪的裂响,半空中都是听了令人牙酸的戛然之声,金属摩擦,火花四溅,木柄剖分,颓然掉落!
惨呼声起,草地上倒下一群人,鲜血染红土地。
图力骇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飘在河面上的箭——所有落河的箭都是自己这方的,被对方的箭迎头撞上,然后一剖两半,连箭簇,都狠狠劈裂!
而他身后,所有扈从都已经倒落地下,人人腿上,都是一箭对穿!
图力怔在河水正中,连愤怒都忘记了。
哪里来的神箭手?
他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女子?他的扈从,都是草原上的精英男儿,犹擅骑射,不敢说羯胡无敌,也少有敌手,今天竟然在箭术上,完败于对方,一个照面,全部射翻!
这羯胡那蒙草原,有这样的势力?
地上呼叫未绝,图力脸色连变,再也不敢向前,策马缓缓后退。
君珂立在当地,并没有追杀他,说到底,不过给他一个教训,知难而退也就算了。
图力退出河岸,并没有去看自己那些受伤的扈从,而是迅速拍马后退,君珂以为他要逃,也打算带着自己人离开,谁知刚一转身,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雄浑的号角声。
君珂霍然转头,便见图力举着一个牛角号一阵猛吹,河岸对面的山脉里,随着号角,冲出来一大队人,看那滚滚的烟尘,足足一个千人队。
那些人看见河岸边受伤的同伴,大惊失色,图力一转身冲到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