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
“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卞士其了。装置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大脑袋仅有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然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密令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她嗄声问:
“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
“请卓小姐先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同卓丽丽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了。良久,同舱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在聚精会神地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着。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又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丽丽相处到十八岁。已是情窦初开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是相当保守的。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
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
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了,太阳变成—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则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号只像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沌已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似乎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仍显得像一个幽灵,使人怛怛不安。
几天来他们已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但混沌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了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真相,相机处理。但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想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他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它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飘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赔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卓丽丽气恼地说:
“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昵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木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
“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耐烦,他知道这是因为有求于他。这会儿终于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尝到了她的辣味儿。他知道前额叶和下丘脑是主司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便笑答:
“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求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
“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又突然复活了。卓丽丽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
“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吧。”
卓丽丽紧握他的手:“拜托你啦,为了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的地球。”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卞士其的敌意,一股暴戾之气潜涌出来,他冷淡地撂了一句:
“是你们的地球。”
卓丽丽浑身一震!冰冷的恐惧感从脚踵慢慢升起。她没有想到生死之际,卞士其还念念不忘对人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下,明天他会全力以赴吗?……她努力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士其,有句话我早想说了。我觉得,在‘大脑袋’和‘小脑袋’之间制造敌意是毫无道理的,同属人类嘛,尤其在年轻人之间更不该如此。我们的父辈年纪都大啦,难免固执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人脑的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就拿脑中新陈代谢的废物——褐色素说吧,婴儿是没有褐色素的,但到60岁以上,褐色素竟占脑细胞1/2以上的空间,它会造成人智力和性格的变异。”她饶有兴趣地说,“不过我说的是自然人脑,你们的人工脑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废物积累过程吧。”
她没料到这些话使卞士其有了明显的震动,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疏忽自己的使命。”
两人互道晚安后入睡。他们都感觉到,在两人之间突然复活的感情又突然冻住了。
再过十秒钟就要在混沌上降落了。
金字塔号早已调整好了飞行姿态。现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天体正飞速逼近。卓丽丽在进行宇航训练时,已作过多次模拟降落,这种地面晃动着飞速逼近自己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也真正进入了临战状态,他精神亢奋,紧盯着屏幕,用思维波快速下达各种调整指令。与普通的宇航员不同,他两手空空,不操纵任何键盘和手柄,这使卓丽丽多少觉得别扭。
金字塔号已进入混沌的引力范围,但混沌的引力相当微弱,与它的巨大形体很不相称,这使飞船降落更像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飞船对接。金字塔号怒吼着,耗竭了所有的能量用于最后冲刺,想尽量消除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度产生了超过15g的超重值,尽管卓丽丽穿上了抗荷服,并且努力缩紧腹肌,调整呼吸,还是产生了严重的黑视现象。她绝望地祈祷着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后她的意识便缓缓坠入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撞击。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冥冥中有强大的信念在催她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卞士其的怀抱里,光脑壳下一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挣扎着坐起来,未等她问话,卞士其就欣喜地说:
“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飞船静静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有其它天体上常见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担忧的降落竟是如此顺利,她感激地握着卞士其的手,喃喃地说:
“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着摇头:
“我想不是我的功劳,我总觉得混沌是主动者,它迅速调整了飞行姿态迎合着我们,把飞船给‘粘’住了。”
这句话立即唤醒了卓丽丽的警觉,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说:
“快进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这时,飞船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晃动一下。下面的事态使他们目瞪口呆:混沌天体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涛,遮天盖地的波涛,缓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压过来。
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波涛,是飞船所在处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坚硬表层忽然之间变成柔软的极富弹性的液体,从四面八方向飞船逼过来。卞士其怒喝道:
“上当了!立即起飞,还来得及飞出去!”
卓丽丽迅速制止了他:
“不要起飞——这样不是更好吗。”她苦涩地说。
卞士其低头看着她,他当然明白卓丽丽的意思。混沌的行为已证明了它的恶意,能在混沌内脏里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说话,握着卓丽丽的小手,静观事态的发展。
最后一块圆形天穹终于合拢,飞船被绝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感觉到飞船仍在混沌的肌体里下陷,从轻微的超重判断,下落过程还在平稳地加速。
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路程。
他们打开了舱外照明灯光,但灯光不能穿透浓稠的黑暗。飞船所到之处,混沌的肌体迅速洞开,飞船经过后又迅速合拢,没有丝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惧感紧紧箍着飞船。
卞士其和卓丽丽一声不吭,只有阿诚忍受不了这无形的重压,一声声悲哀地吠叫着。
熬过了漫长的时间——其实才十几分钟,卓丽丽忽然迟疑地说:
“有光亮?”
飞船周围似乎出现了微光,他们正穿越的介质似乎正从固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卓丽丽轻声说:
“把灯光熄灭吧。”
卞士其点点头,用思维波下了命令,全船灯光立即熄灭。这一来他们看清了,舱外的确是蒙蒙胧胧的微光,光度很快变强,周围的介质越来越稀薄。忽然——就如飞机穿越云层一样,飞船弹跳出去,到了一个明亮的极为巨大的空间。
这是混沌的内腔,是一个空无世界,没有任何实体。没有光源,只有雾一样飘浮的光团。光团很不均匀,有着错综复杂的明暗和流动,就像海洋里的冷暖潜流。很久之后,人类对这种光场才有所了解。从本质上讲,人类(和电脑)的智力运动仅仅是能量的有序流动,脑的物质结构只是约束导引这些流动的管道网络。但混沌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它是利用光作为思维运动的载体,不借助于任何物质约束,就能实现能量的逻辑流动,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认为是它的大脑。
这个空无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个三维图像,它的形状颇像一个缩小的涡状星系,有两只长长的边界模糊的旋臂。图像一直在缓慢地旋转着。
眼前这些奇特景象使他们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穿越飞船,穿越他们的身体、大脑,在他们脑海里留下了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前生学过的久已遗忘的语言在不停地呼唤着。
飞船很快降到涡状物附近,然后便静止不动。惊魂甫定,卓丽丽发觉自己正紧紧偎在卞士其怀里,她没有去挣脱,心中有甜甜的苦涩。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然轰击两人的大脑,卓丽丽茫然扬起头,她看见卞士其忽然亢奋起来,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接着漾出欣然微笑。
卓丽丽迷茫地注视着他,忽然,飞船密封舱的门缓缓打开了,卓丽丽知道这是卞士其用思维波下达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舱外走去,卓丽丽惊慌地喊:
“你没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头,不耐烦地解释道:“混沌已测出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并在飞船周围形成了类似于舱内的小气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点出来吧。”
卓丽丽将信将疑地走出舱外,的确,舱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气环境。这里是零重力区域,两人都悬空飘浮。卞士其告诉她:
“我已经能读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现在就同它交谈。”
连续不断的白光轰击卓丽丽的大脑,但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