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就慢慢踱在她身边,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围的山林湖水,鲜花绿叶。他们走出银桂林,走到一块宁静如碧玉的湖泊前,绕着湖岸向东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开期,湖边生着的丛丛野蔷薇和月季,黄黄白白,倒影在水中。几对鸳鸯浮在水面,间或凫水一漾,漾碎了远湖中的紫薇树。
现在她与小武并排在湖边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里。
这湖已离孔雀山庄几里远,但显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蔷薇虽是野的,却也不是到处野着生。灌丛让开一条小径,湖畔泊着一叶飘飘荡荡的野舟,蓬顶编的很新。黄珊望着这湖,张口慢慢讲话。她现在说话向来很轻很慢,因为开口说话也是很疼的。
她说:“同样都是野蔷薇,为什么有的就要被人铲去?”她自从死后,总是问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小武也看了看蔷薇,道:“因为它们生的不好。”
黄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小武没说话,走过一丛蔷薇身畔时,认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小青驴的头顶:“送你。”
黄珊慢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武道:“生得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戴在驴头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么锐利,又那样体恤的扭头看向黄珊,“没被铲去也不是被偏爱,人怎会站在花的立场去想问题?”
黄珊慢慢点点头,她的侧脸在水畔愈发静美,容思如同温柔幽宁的波光:“人与蔷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强者怎会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纵使考虑了,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慈悲高洁。”
她已被千刀万剐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问题,许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问题。因此她学了乖,总归日子活不完,她可以听听别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认真汲取小武的道理。
小武淡淡道:“很对。”
黄珊问:“这是不是很悲哀?”
小武说:“这是公平。”他突然有点想喝酒,只是有一点,于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驴脖子上的麻绳,微微笑着,“公平总是有点悲哀的。”
黄珊很不解。于是她问:“那还叫公平?”
小武说:“嗯。人只有在被偏爱时才觉得愉快,所以在公平里当然觉得有点儿悲哀。”
黄珊问:“你一会儿说公平不偏不倚,一会儿又说公平是弱肉强食,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小武沉默半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最终还是道:“天道是公平。”
黄珊开始感到无趣:“天道又是什么?难道它就公平?”
小武干脆极了:“天道当然公平。因为它既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投胎做人还是做猪,对它来说都是一样。谁活得长谁活得短,对它来说都是一样。人或强者或弱者,考虑问题自然没有站在天道上来考虑,怎能不觉得有些悲哀?”
黄珊凝注着她,声音仍慢慢的:“这么说来,天道摆布一切,服从天道,难道就不是服从强者么?”
小武笑了笑,道:“不是。”他已经有些想去捉那只酒坛,“很多人自以为逆天而行,又怎知那不是他冥冥中的道呢?并没有所谓服从,因为天道就是无。只有无才公平。”
他仰头看看碧空如洗,又吸了吸花香:“我站在这里,是公平。我死在这里,也是公平。”他忍不住又笑了笑,侧头去看黄珊,“落叶何尝想落?但落了就是落了。你说悲不悲哀?”
黄珊没说悲不悲哀,她哭了。虽然她哭起来也像一幅极美的画。
小武干脆的闭上了嘴巴,他早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跟女人说这样的问题。
小湖和野蔷薇已经被驴抛在了屁股后面,黄珊还是在哭,看起来伤心极了,恐怕见到的人没有一个能不心软,小武也不例外。然后他却听到她开口轻轻说:“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小武讶异了一下。因为她的声音虽然仍然疲倦,但却好似新剥菱角般水灵灵的鲜活。因此他不由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笑,可黑珍珠般的一双眸子专注的望着他,露出比嫣然一笑更令人屏息的执拗纯真:“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今后就听你的话。”
小武平静的与她对视着,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它本在刚刚,本一直是平静而开阔的。
于是他干脆的拿起了小酒坛,喝了口酒。
黄珊又开始问:“你去哪里?”
小武开始变得惜字如金:“去杀人。”
黄珊“嗯”了一声,声气比泉水还软丽:“我跟你一起去。”
小武很想跳起来说“不行!”,但是他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望到她那双黑漆漆的清澈眼眸……
咕嘟嘟的喝下半坛酒,他只能说:“噢。”
小武要去的地方是状元楼。
城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状元酒楼就在城东最繁华的的街道上,坐南朝北,所以牌匾和门楼都藏在阴影里,这样一座老酒楼,牌匾仍然金漆熠熠,门柱仍然朱红鲜亮。
小武闭着眼睛都知道状元楼周围的街道模样,为了杀人,他已经练习过六十次。
他不能出错,出错就意味着死。
所以他不想带着黄珊去。黄珊不这么看,她很认真的建议说:“我虽然看上去显眼,但是那岂不正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么?站在我身边,你就像站在阴影里一样隐蔽。”
小武这一路与黄珊结伴从淮水北上到了黄河,他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跟她说了。但是他只能开口:“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你不能跟我一块去。”
黄珊骑在小青驴上侧头看他,黑溜溜的发绺搭在雪白的腮侧,她的嘴唇淡淡一点菱红:“我死了你害不害怕?”
小武干巴巴的说:“你死了害怕的应该是你。”
黄珊觉得有道理,于是又点点头,缓缓说:“嗯,你放心。我武功很高,谁也杀不死我。”
小武用一种古怪之极的眼神看着她。
黄珊更认真的看着他:“我家里有许多武林高手,他们都打不过我。”
小武刚刚虽几乎完全不相信,但也不由想着或许她真的武功很高。不过听完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蠢货。
看到黄珊望着他的表情,他忍不住叹道:“……唉。”
黄珊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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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说:“我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偷吃孔雀。”
黄珊迟疑的盯着他,半晌才轻轻软软的道:“那我们去杀人吧。”
小武拨浪鼓一般摇头。
黄珊不高兴的抿了抿嘴,任谁看到她这样子,都不会舍得让她再继续不高兴下去。于是小武涨了记性,根本不再扭头看她一眼,只听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小武这一路上,终于有一次能大声答道:“因为我不乐意。”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据说青龙会也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个分舵都用一天来命名。
青龙会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组织。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建立的,也没人知道它的首脑究竟是谁,但是它就像太阳的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或许江湖上的人提到它时,它的人就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可能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你血浓于水的父母,又或者是你枕边的爱人。
小武所在的分舵,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百鬼超度,所以青龙会用这一天来命名他的一个分舵,专门用来超度别人。
他们今天想超度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是什么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长青镖局一统辽东一带,威名赫赫。正因为如此,中原四大镖局特地邀请他入关主持大局,成立一个横跨北六省的联营镖局。如果联营镖局成立,黑道上的朋友们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有人想要他死也实在不稀奇。
七月十五派出了六个顶尖的杀手,要在状元楼前格杀百里长青。他们已计划的天衣无缝,只要百里长青今日从状元楼前过,他就必死无疑。
日落黄昏,倦鸦归巢。
夕光如酿,空气中的灰尘像飘散的金粉,金粉飘下状元楼的檐头,落在身着蓝色道袍的高立脚下。高立右侧十几步远,停着一辆宽敞的漆马车,车把式手里悠搭着一条乌梢马鞭,如果他想要这条鞭抽中你的眼睛,就绝不会抽中你的鼻子。茶楼斜对面,剥菱角的小贩埋头在竹篾里,那里已放着一小堆白嫩的菱角,但他手上的弯刀比菱角还白还亮。
小武坐在小酒铺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丁干竹篾里的菱角,红菱像美人娇嫩的嘴唇,白果像美人柔滑的腮容。
他突然感到心里酥酥一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又开朗又温柔,像是懒散又活泼的猫。
很不好看的汤野坐在他对面,阴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停的喝酒,嘴里竟还嚼着颗槟榔。
他们两个的武器都藏在长长的扁担里,扁担放在脚边。小武是来杀人的,也是来救人的。青龙会想要百里长青死,但是小武不想。所以待会儿只要汤野一动,他就在背后宰了他。
这么想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汤野笑了一下。
卖卜瞎子提着片市招,敲着小铜锣在街前拖着腔念号,百里长青在后携着长青镖局几名镖师,伴着镇远镖局邓定侯和振威镖局的西门胜,从街道尽头打马而来。邓定侯是少林俗家子弟,百步神拳已可同少林四大护法长老并肩,西门胜用一对黑铁判官笔,更是中原镖局第一高手。想杀百里长青,首先就要将他与携从的同伴隔断开来,然后便要让他没有还手的余地,让他拔不出他的剑。
前者由被丁干暗器惊到的漆马车来做成,后者要靠小武汤野,高立丁干,一块儿完成。
只要计划顺利,也许几呼吸间,百里长青就要在状元楼前血溅三尺。马鞭再点燃车里的霹雳堂火药,爆炸惊人惊马,他们六人便可从容退走。但是计划并不顺利。
百里长青已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骑在马上,他的背依然挺直,凤眼仍然锐利有神,一身天青色衫子束着深蓝腰带,腰间正挂着绿鳖鱼皮的剑鞘。
但他到底也已经老了。丁干的暗器击中了马,马鞭的大车猝不及防横奔街道,一片人仰马翻中,百里长青已成了孤身一人。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剑,卖卜瞎子和汤野已经动了,竹竿般又细又长的剑,寒气森森的斩马刀在阳光下白光刺目,刀光剑影笼罩住了百里长青。
小武也动了。
于是剑光一闪,汤野惨叫一声,又矮又壮的身子从半空坠落,他背心一点血迹倏尔扩散,染红了粗布短打。
小武绕过他,眨眼间又到了百里长青身前,他似乎懂得一种极为精妙的独门轻功,至少高立竟看不出他是怎么动的。他的银双枪也已从衣间抽出,与小武一左一右,将丁干抛来的七柄无声的如水波般的弯刀叮当击落。
状元茶楼的阴影里,高立原本站着的地方,此刻倒着一个肋骨齐断的死人。高立无论如何总想要救百里长青,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所以那个人也只有死。
卖卜瞎子和马鞭被邓定侯缠住,等着丁干的则是西门胜的判官笔。
小武笑了一下,挺拔的身子不知怎么一跳,就轻盈矫捷的跃上了屋脊。他沿着屋脊跳跳落落,眨眼间就跑的连影都没了。
高立也不理百里长青的呼唤,双枪往腰间一插,也向小武的方向一溜烟的跑了。
他们不能不跑。七月十五绝不可能容许背叛,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无止,阴毒狠辣的追杀。也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一生都要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亡命天涯,每一刻都可能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高立远远的能看到小武青短衫的背影,他总是在他前面几十丈远,步伐落息精妙而带着奇异的节奏,他一定懂一门精微深奥的轻功,内力也绵长深厚。他们跑了很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然后小武突然在一片檐头收住了脚步,像是很快活一样微笑着回过头来等高立。
高立并不知道小武的来历,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是今日之后,他知道他们已经是朋友。
所以他决定带小武回家。
高立的家本来并不是他的家。他们走过一重重山,一条条溪,最后走到一个小山坡下。山坡下碧草鲜艳,繁花如锦,清凌凌的小溪上架着窄窄的竹桥,小桥流水前,缠着小花藤的竹篱绕着一户人家。
院子里也种着花朵,香氛扑鼻,蝴蝶穿飞。木屋前有一块小柴垛,剁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提着一把铁斧,正一抛一挥的在砍柴。
他砍柴时周身的气息如此平淡,不累不烦,不骄不躁,青灰色的眼眸淡淡的望着手里的柴,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件事只得关注。但他却不看他的斧,好似那斧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再自然而然不过。
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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