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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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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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工匠知道她家世高贵,父亲又是一郡长官,再看图纸高明,平生罕见,纷纷竭尽才智效力。

王琅又根据记忆中江南园林的景观对工匠们给出的设计图纸做了些改动,让木工匠人根据图纸做出微缩模型,进一步修改。

与此同时,她又着手制定了一张时间表。

她的父亲王舒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郡中真正的主事人是她尚未弱冠的次兄允之。王琅对自己最亲近的兄长略撒撒娇,恳求一番,便要来了一份非常详细的资料,包括河道什么时候水量充沛,适合运输;花木哪家口碑最好,价格适宜;工人什么时候空闲有暇,方便召集等等。

王琅花了大约五六天的零碎时间思考,列出一张从采办到施工的日程表,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她还按照风险大小的程度进行分级,制定出两套备选方案,连图纸带模型一起交给次兄允之。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她算一个比较有想法的人,她的二兄王允之则属于那种特别有方法的人,这些事情拜托他准没错。

至于钱的问题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摈弃了华丽繁复的雕饰与珍贵难得的材料,整体设计以贴近自然与居住舒适为主,整座园子耗钱不大,只是其他人没有她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源想法罢了。



“听说你惹阿母生气了?”

信手折了一枝桃花簪上妹妹发髻,玄衣束发的王允之拨了拨垂到脸前的柳枝,翩然有尘外意。

王琅没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好像过度暴晒后的小菜苗,整个人蔫耷耷的:“我没想到阿母会那么生气。”

母亲荀氏为她置办田产的本意是替她积攒嫁妆,奈何王琅根本没考虑过要循规蹈矩地嫁人生子。想想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王琅索性整治出一座大庄园,良田广宅,沟池环匝,又在屋舍前后各筑场囿果园,如此则舟车代步涉之艰,使令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即便足不出户也可颐养天年,尽享山水林泉之乐。

荀氏一开始没发现她的意图,直到听见“颐养天年”四字才觉出不对,详细一问之后登时大怒,若非上了年纪,涵养足够,只怕当场就能折了柳枝往王琅身上抽。

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傻孩子!

所谓母爱如天就是如此了。

王琅自觉孝顺双亲做得不错,荀氏却气愤王琅不长心眼,担忧她这样的性格日后嫁入夫家会受人欺负。

“所以你就一个人带上仆婢躲到这里?”

“我已经跟阿父报备过了,反正园子建好了,什么都不缺,住人也不打紧。阿父说等阿母心情好点了就让我回来请罪。”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王允之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他之前在句章县检查城防武备与军械,一到家就听说幺妹王琅触怒母亲,一个人躲去外面,却没想到其中曲折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琅快对这个兄长绝望了:“笑笑笑,你还笑!快点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让阿母消气。”揪住兄长的袖子猛摇。

王允之含笑看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快变成咸菜干的衣袖:“这事好办。”

说话不紧不慢,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悠然从容。

王琅的眼睛瞬间亮了:“阿兄?”

无论多麻烦的事情,她这个二兄总能很快想出办法解决,不服不行。

王允之微微笑道:“你这园子不是建成了吗,正好春天到了,士女们开始出行交游。你置一场春宴,将县里几大世家的小娘子都邀来做客,就说是庆祝新园建成,阿母一准消气。”

社交游宴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士族之间联络感情,培养声名都是在这样的场合。

荀氏本来也是一时之气,心中对于王琅的举动其实非常感动,又看到女儿这样上进,自然就会消气了。

王琅眨眨眼睛,再眨,跳起来扑住兄长猛蹭:

“我就知道阿兄有办法!谢谢阿兄!”

王允之拍拍她的背,语气惆怅:

“说谢谢之前先给我下来,你又重了。”

王琅气得想咬他。

“咳咳,不说这些伤心事。嗯,对了,我要给山山介绍一个人。”

山山是王琅的小名。

谁伤心啦!

恶狠狠掐了兄长一把出气,王琅抬头看他,语气不善:“嗯?”

“是陈郡谢氏的小娘子,比山山大五岁。”

“怎么又是陈郡谢氏?”

“又?”

王琅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伸手从身边几案上的果盘里捞出一只枇杷:

“阿莞前几日还跟我提起谢家有个小郎君容止出众,四岁时就被桓内史评价‘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呢。”

她一边剥着尤带水珠的橙黄色枇杷的皮,一边漫不经心道:

“好像是说他大兄在剡县做县令,有一个老翁触犯法律,他大兄用烈酒惩罚老翁,直到老翁喝醉还不许停。他当时正好坐在大兄身边,劝说兄长老翁可怜,不该这么对他。他大兄问他是不是想释放老翁,他点头赞同,他大兄打发老翁走了。”

剡县是会稽郡下辖十县之一,离山阴不算太远。

说话间,一只枇杷剥好大半,王琅顺手递给兄长,自己又剥了一只:

“人品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但阿莞这么推崇,想必模样不差。”她撇了撇嘴。

王允之略有所思,却在不紧不慢食完一整只枇杷,用白布拭了拭手后方道:“不简单。”

“诶?”

“我记得剡县县令是太常卿长子,陈郡谢氏谢无奕。谢无奕少有名誉,然性格疏狂,处事放达。我与他在剡县见过一面,知道他不是轻易服人的性格。”

“你口中的小郎君我大约也知道,按排行算,他是谢无奕的三弟,年龄虽少,声名仍在谢无奕之上。”

“……那又如何?”

王允之轻轻挑起眉:“无奕那样的人,你道是谁都劝得动么?”又笑了一下,眉目清远:“不过山山也不必太在意。谢氏的门第……到底是低了点。”

王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简直想把一盘枇杷甩到他脸上:

“阿兄想什么呢!我才不是……算了,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王允之哈哈大笑,主动剥了一只枇杷给她:“同你顽笑呢。”

见她愤愤接了,方继续道:“我说的小娘子与他算堂兄妹,是谢豫章一支的子嗣,她还有个弟弟……”

说到这里,王允之顿了一下,似是谨慎思考之后方道:

“风流神悟,不逊安丰。”

第4章 春归

会稽,上虞。

谢真石对着手中请帖看了好一会,淡如远山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足音才回过神:

“坚石。”

“阿姊。”一道修长俊秀的人影拨开重重花枝,轻袍缓带,步履从容,声音如陈年醇酒般令人沉醉,“看什么这般入神?”

“坚石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张帖子。”谢真石双眉顿舒,一边起身走向弟弟,一边将手中字帖递了过去,“今天上午送来的。”

动作里透着小心与珍爱。

见她如此对待,谢尚眉梢微挑,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接过来凝眸去看。

方一触目,不由脱口赞道:“好字!”

谢真石轻轻点头,附和弟弟的意见。这确实是一张令人惊艳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见的名家手笔也不遑多让。

谢尚将书写在蚕茧纸上的墨字来回看了两遍,阖起双目细细回味,良久方睁眼叹道:

“这书体我曾在阿父收集的字帖中看过,风格一脉相承,骨鲠又有胜之,琅琊王氏,名不虚传。”

“正是王内史家的独女所书。”谢真石亦是一叹,属于少女的清丽眉目中显出几分苦恼,“这位小娘子新盖了座园子,发下帖子邀客共赏,不知怎么,却把帖子发到我这里了。”

在这个时代,阶级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间格外明显,因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亲组成。一等士族与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许可以是好友,但家族间却绝无可能联姻。

琅琊王氏作为晋朝第一望族,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会超出一等士族的范围,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内出现过担任三公、尚书之类官员的族人,门风优美,家学渊源,当代又有族人居朝中显要职位的家庭。

即便由于客观上的地域原因——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户,地方郡县罕有——王氏按常俗屈尊纡贵,但陈郡谢氏的门第也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谢真石微微苦涩地想,若是阿父尚在,谢氏也能算得上二等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如今支撑谢氏门第的,是官居太常卿的从叔谢裒。

太常位属九卿之一,官职也算清贵显要,但从叔的声名却远在阿父之下,这个太常卿的位置基本可以说是朝廷因阿父去世而补给谢家的。谢氏门第滑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便听谢尚轻笑一声,摇了摇手中书帖:“阿姊怎么这个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吗?”

“坚石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琅琊王氏何等门第,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坚石可是知道什么?”

坚石是谢尚的小名。

“瞒不过阿姊。”谢尚勾勾嘴角,半边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动作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我前两日在句章遇到了王渊猷。”

王允之,字渊猷。同辈间通常称字不称名,因此谢尚称他王渊猷。

谢真石一愣:“王渊猷?坚石怎会认识他?”

她可从没听弟弟提起过呢。

“昔年阿父在大将军手下任参军时认识的,一别三四年,我亦没料到他还记得。”

谢真石听出他平淡里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坚石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谢尚绷起唇线,凉凉一瞥:“你连自家人都要挤兑吗。”

谢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话茬,只看了看他手中蚕茧纸制成的请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细别弄皱了,我很喜欢呢。”

“我像那种焚琴煮鹤的人么?”谢尚对姐姐的担忧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下意识在请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轻咦出声,“这帖文写得甚怪。”

谢真石偏头瞅他:“我怎么没看出哪里奇怪。”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春赏景之宴,以东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芳菲。

敬颂台安,琅琊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内史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就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出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无独有偶。

在谢尚拿王琅名字打趣的同时,王琅也在翻看会稽士族的家族谱系,她对陈郡谢氏四个字总觉得眼熟,临睡前终于想起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注释里似乎提过这个家族,第二天醒来仔细一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坚石,真石,哈哈哈哈,这是石头家族吗!”

谢尚字仁祖,小字坚石,谢尚之姐小字真石。

猛然想起同出陈郡谢氏一族的东晋名相谢安表字安石,谢安之弟谢万表字万石,王琅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家人对石头的爱意倒是有多深哈哈哈!

笑完便算,王琅端正坐姿,细细推敲起手中的谱系来。

后世人将王谢并提,琅琊王氏是她所深知的,陈郡谢氏的名头她还没怎么听过。按照谢氏现在的地位来看,应当算二等士族中的中流水平,而谢安就是她那天所听故事中的剡县县令之弟,现在不过九岁。

谢安主持淝水之战,以八万军力大胜八十余万前秦军之后,谢家才能算上东晋当轴士族,与琅琊王氏相提并论。

而一个家族的兴起,只凭一人之力是绝然不够的。

谢安出仕前一直在东山隐居,因此才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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