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她垂头,眼中见到太学宫众人舍生忘死地战斗,只为了拖住此处所有兵力,让她有机会逃走,将消息传给太子。
可是他们太信任她了,如果她并不禀告太子,而是一去不复返呢?
丹薄媚根本就是这样的人,她原本正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现在只要闭眼,脑中就浮现他们浴血奋战的场面,连李仪那么高傲的人,也没有退缩或嘲讽。
他们寄予她的信任太大、太沉重,她狠不下心推脱这份责任。
然而她心底实在不想继续与谢衍接触,这个人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一旦他对周唐太子说出她就是丹氏女,那么她非但不能入仕,不能借力铲除*会,不能拿到龙鼎,她的死期也到了。
毕竟当初参与对丹氏灭族的周唐皇室,不可能放过她这个“余孽”。
丹薄媚冲出了这座深山里的庭院,疾奔在森林上空,不久便感到体内隐隐作痛,熟悉的后遗症又要发作。她刚想停下休息片刻,却惊闻身后破空声逼近。
一回头,正见到宁哀哀与应蒹葭追来。
……
淮水外的平原之上。
二十万大军黑压压地出关,策马行在最前方的那人浑身带着尊贵气度,一身坚不可摧的金鳞铠,手持宝剑,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飘扬。
这是周唐太子李重晦。
他身后还有一驾八马拉行的雕花大车,车身由沉香木建造,即便相隔一丈,也能嗅到隐秘的芬芳。
车中坐的是太子妃白嬛。她侧卧在凉缎上,问道:“行至何处?”
随侍的宫婢卷起纱帘一看,很快放下道:“出关门了,太子妃。”
白嬛若有所思地点头,忽听前方齐齐传来勒马声,还有惊呼此起彼伏。白嬛皱眉,挥手道:“去看看前面发生何事。”
“是。”宫婢跳下马车,快步上前,不一会儿回来,神情尴尬,支吾道,“太子妃,是……是……”
白嬛慢慢直起身,不容隐瞒地坚决道:“是什么?”
宫婢瞬间跪下去,回道:“是素贵妃浑身鲜血倒在了地上,太子殿下弃马奔上去,抱起贵妃……”
宫婢尚未说完,白嬛已脸色一沉,迅速下车到了最前方。
此时太子仍抱紧宫素,任凭几位将领如何劝说都不肯放下。
白嬛气得发笑,却又无法发作,只好道:“殿下,素贵妃受伤不轻,还是快派人送她回宫为宜。”
太子李重晦抬头冲她吼道:“什么叫受伤不轻?她快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别人我不放心,我亲自送她回宫。”
语毕,他翻身上马,抱紧宫素,竟意欲弃千军万马于不顾,只身回京城。
“殿下!”
“殿下万万不可,镇压叛乱要紧!”
几名将领一惊,忙冲上前拉住太子的马。
太子李重晦一时挣脱不开,直接拔剑道:“谁敢阻拦,本宫杀谁!”
“那殿下就先杀了我!”太子妃白嬛站在马前,一展双袖,拦住去路,冷冷道,“反正今日若纵容殿下弃军回城,陛下回头也会治罪,倒不如今日死在殿下剑下,也为我白嬛博得一个忠义两全的美名。”
太子李重晦手掌已染上宫素手臂淌下的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猛地将剑尖指向白嬛眉心,恶狠狠道:“你以为本宫不敢吗?!”
“殿下当然敢!殿下想死,谁也拦不住!”白嬛同样毫不退缩。
李重晦死死盯了她好一会儿,愤然将剑掷在地上,烦躁道:“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殿下只能命人送素贵妃回宫,而不能自己送回去。容我说句放肆的话,难道殿下觉得自己被陛下猜忌得还不够么?”白嬛收回手,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冷静地问,“殿下想要被人称作周唐第一位废太子?”
“废太子”三字如一盆冷水浇在李重晦头上。他悚然一惊,低头看看怀中柔弱的宫素,咬牙道,“来人!”
众人都松了口气,对太子妃赞赏地点头。一名将领拱手道:“末将在。”
“素贵妃重伤——”
“重晦……快送我回宫,我体内生机不多,她太可怕了……伤成那样,还能突围伤我,要早日禀告陛下,斩草除根。不然,天机绝脉一语成谶……”此时宫素双手拽紧太子的衣袖,神智迷离,口中只唤道,“重晦……重晦,带我回宫……”
这样的哀求让太子万劫不复。
“不必劝了,本宫心意已决。哪怕成为周唐第一废太子——”李重晦策马狂奔,转回关中,长发高高扬起,一骑绝尘。
白嬛闭目恨恨地摇头,恨他,也恨自己,竟把重振白氏的希望压在他身上。
可笑这个人,根本不知他所作所为,影响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此一去,与东宫太子所有相关的朝臣与家族都命悬一线。
“撤兵回关内!”白嬛突然也夺过一匹骏马,翻身跨上,双手抓紧缰绳,高声下令。
一众将军面面相觑,不解道:“太子妃,为何撤兵?”
白嬛目光紧盯逐渐消失的太子,道:“六军无主,若在关外,极易被伪晋打得溃不成军。撤回关中,有关门防守,一时之间,易守难攻,可安全无虞。另,请二位将军调一千人马护送我与太子回宫,其余将士镇守关城,等太子回来。”
“是!”几人领命而去,只有一人担忧地压低声音道:“太子妃,太子真的还能回得来?”
白嬛冰冷的目光落在这人脸上,停一停,面无表情道:“哪怕必要时杀了宫素,我也一定要让他活着回来。我失败不起……”
她策马跟了进去。
几名将领抬手,高声大喝:“撤兵,回城!”
……
丹薄媚终于跨过了浩浩荡荡的淮水,看到平原上令人胆寒的二十万大军正在朝关门涌动。
体内气血逆流而上,她再也无法坚持,快速坠落下去。在离地面还有两丈高时,真气彻底消散,她“砰”一声跌在地上,引得最后几名士兵回头,异样地看了几眼。
丹薄媚痛得只能吐出血水,忍痛颤巍巍抬手,遥遥伸向入关的大军,想大喊却失声。
不要关门!不要关门!他们会死的,三百多人,他们都会死的……
不要关门,求求你们,不要关门——
“嘎吱。”六名守城卫士在大军入关后,面色冷漠地闭上了城门。
尘埃落定。
那一刻,风止了。她的手无力垂落,整个人扑在草地上,一遍遍回想他们舍身忘死的战斗。
宁哀哀与应蒹葭也到了,轻飘飘地落地,缓缓走近她。
应蒹葭掩唇笑道:“哎呀,让你们白忙了一场,结果你们的大军不知为何,撤回关门里了。要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关门可是只准出不准进哦。看来,天意如此。”
☆、第33章 华亭鹤唳
太子李重晦回到京城,已是数日后的深夜。
那夜的月光格外皎洁,洒落一地银辉,以使禁卫远远一望,便看清来人是谁。
“太子殿下?您不是去了关外……”禁卫再疑惑,也没有让路的意思。
李重晦抱紧宫素下马,沉声道:“开门。”
禁卫道:“殿下可有三省手令?若没有,属下不敢犯禁。”
“本宫叫你开门!”李重晦霍然拔剑指向禁卫。
太子妃白嬛等人赶到时,只见到缺了一条胳膊的禁卫被抬走。而太子李重晦已经闯进去了——为了素贵妃,他竟敢胁迫重伤禁卫,夜开九门!
白嬛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心力憔悴。一路护卫的将军上前来扶她,她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在这里等着。”
她步入宫门,得知周帝与太子都在素贵妃的凤凰殿,赶过去却被拦在殿门外。宦使神秘莫测地笑道:“太子妃止步,陛下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白嬛看了看宦使的笑容,垂首跪了下去。
凤凰殿中,素贵妃的伤已处理完毕。太子李重晦欲要告退,周帝却叫住他,似笑非笑地问:“太子,你身为主帅,千里迢迢回来宫中,二十万大军如何安置的?”
李重晦此时清醒过来,十分后怕,果然周帝开口问责,他只觉额上冒汗。
“回陛下,儿子命大军撤回关内镇守,待儿子赶回军中再行军出关。”
周帝连连点头,道:“听起来似乎很周全。”他陡然转身从案几上抽出一本奏折,扔在他脚边,不动声色道,“你捡起来,上面写了什么,说给朕听听。”
李重晦弯腰捡起奏折,打开只看了一眼,双手就已止不住地发抖。
周帝提高了声音,大喝道:“说!”
他下意识一哆嗦,埋头低声道:“回陛下,上面写的是……伪晋在短短数日又占领三座城池,十九个县,还两次对关门发起突袭,大军虽守住城门,但损失一万余人。”
“还有呢?”
“太学宫三百余名学子与数十名先生,出关后音信全无,也包括、包括二弟。”
周帝一拍案几,厉声道:“太子,你还好意思说!朕命你率军镇压叛乱,救治身染瘟疫民众,结果呢?结果叛军自立为王,攻占的两国土地,加上小国边境的村落,几近周唐一半了!而你,为了朕的妃子,刚一出关就撤兵,置二十万大军不顾,回宫还夜开九门,砍伤禁卫!你甚至让你的弟弟深陷险境,连他现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见过身染瘟疫的民众吗?你告诉朕,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储君,就因为你是嫡长子?”
李重晦瞬间跪倒,将头重重磕在殿石上,道:“儿子让陛下失望了。”
“你的确让朕太失望!”周帝指着他好半晌,中途有人猫着腰进来,附在耳边低语几句又退出去。
周帝顿一顿,慢慢收回手指,拂袖背对他道:“你起来吧。既然贵妃已经无虞,你也尽快赶回军中,主持大局,戴罪立功。另外,若不能把你弟弟活着带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李重晦起身,答道:“是。”
今上的话,他无比清楚。让他不用回来的过错是不能把李仪活着带回去,而不是没有镇压叛乱,或不能阻止瘟疫蔓延,这已经表明了什么。
他默不作声,躬身又要退出去。谁知周帝忽然问道:“太子,你觉得生在皇家好不好?”
李重晦心底一惊。若说不好,他是不是会现在就被废黜?
他恭声答道:“回陛下,儿子觉得很好。”
“哦?”周帝笑了,道,“朕记得以前也这样问过你,你那时说不好,怎么现在又说好呢?”
李重晦道:“那时儿子年幼无知,胡言乱语,陛下请不要放在心上。”
“嗯,那时你年幼无知,现在是知道得太多了。”周帝点点头,挥手命他退下,“你走吧,你的太子妃在殿门外跪了很久了。”
踏出门外,太子李重晦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竟冷入骨髓。
白嬛被人搀起来,太子立即上前搂过她,低声道:“多谢。”
白嬛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太子轻轻道:“我要被废了。”
……
丹薄媚知道她们二人缓缓逼近,无力反抗,也不说话。
她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直到有人动作温柔地抱起了她。丹薄媚睁眼,见到耀眼至极的皎洁。那是独属于他的宽大袖袍,不染纤尘。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梦境了。
“宁公子,谢谢,谢谢你来救我。”
宁寂拦腰抱着她,闻言低头,披了一身的白发拂过她脸颊,带着惑人心神的香气。她看到了一汪深邃而波澜不惊的瞳,以及瞳孔中凝视着自己的她。
她眯了眯眼,浅浅地笑:“你的头发,落在我脸上,有点痒痒的。”
宁寂抬头看向宁哀哀,于是白发就移开了。他开口,这句话却是对丹薄媚说:“你体内气血乱成这样,连真气都不可以用,还笑得出来?”
“不然,我只有哭了。”丹薄媚觉得累,于是转头埋进他怀里,嗅着满怀的清香,闭眼不语。
宁寂不管她,抱着她好像也轻若无物一般,静静地立在那里。
宁哀哀与他对视许久,才道:“哥哥,我们要把她带走。”
“我要留下她。”宁寂道,“哀哀,你要和我动手切磋么?”
宁哀哀眉头微皱,犹豫很久才道:“家主要我们听命。”
“你不愿意,也不适合。哀哀,我记得,你幼时只喜欢吹箫。”宁寂柔和地笑了起来,道,“你月下吹箫的样子很美。”
她知道,自从当年家主出手将他手掌震断,阻止他带走宫梨的尸体后,他就已经不再听从宁氏的命令。可是因为他已经突破了那一关,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听从。
但她没有突破,不能违背家主的命令。大族子弟在享受家族带来的优越时,也必须肩负同样的责任与使命。
宁哀哀因为这一句风轻云淡的夸奖,无情的面容变得温柔,低眉道:“等我突破以后,就不必听人命令了。自宫姑娘走后,哥哥从来一人,今日能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