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城门高耸,巨大的牌匾上写着“百里予安”。
于四月看来那四个字是汉文,于佐看来,那四个字却是地狱的文书。四月见佐愈发不安,不由安慰道,“我与你之前的寻宝人不一样,你不会有危险的。”
佐木然地点点头,幻城大门就在此时向二人缓缓地打开。四月又看了一眼佐,遂带着吹雪一并踏入了幻城大门。
百里予安,集小宛之富贵精华。城外结构错落有致,城内建筑则精细有加。
绿木成荫,流水潺潺,不仅比外面凉爽很多,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水的香味。街道整齐空阔,石路的花纹整齐而精美,进城不久即看到了一大片喷泉,水池旁的西域雕塑均为金玉而成。吹雪见状,撒欢一般地跑过去,直接靠着喷泉就大口地饮了起来。
佐对四月点点头,“百里予安里没有任何活物,但水都是真的,喝了没有关系。”
四月这才稍稍放心,“我受人之托来找东西。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我和你一起。”佐坚定地说。
四月一怔,却没有麻烦的感觉,他指指水池旁的树荫,“那我们也先休息下吧。现在时间还早,不用那么着急。”
二人于是走到不远处的树荫,席地而坐。
沉默片刻,佐突然发问,“四月,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
四月以为她又像前几日般要给他讲故事,于是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佐。
“她有着巨大的权力,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但她却天性冷酷,受人委托、杀人如麻。虽然从未自己动手,但却间接害死了很多人。不管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四五岁的孩童。她完美地执行每一项任务……这样的女孩,你觉得如何?”
四月点头,“这样的杀手,倒是听说过。身为女子有的时候反而更可以狠下心来。若她是迫于立场,我可以理解,但若是手染满鲜血,她却以完成任务为骄傲,我本人实在是难以苟同。”
佐一怔,不由觉得喉咙哽塞,接下来的话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支支吾吾,总算是说出来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突然有一天,对自己的目标动了心。倘若要完成任务,她便会死,而若要活下去,她便要对自己最不舍的人动手……”
说了一半,Z突然走起了神,自己在时空之中穿行那么多个纪元,这样的情景,不正是在过去千万个例子里生离死别的最佳总结。彼时她不能理解为何人类不会去背叛,而当自己站在四月面前,当自己为他心动,她却落入了和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一样的困局。
她感到自己对死神Z这个身份感到异常的陌生。
她猛地摇头,大声地说,“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就当我没有提过吧。”她站起身来,走向吹雪饮水的水池,迈步跨了进去,看似玩起了水,“难得在沙漠里有这么多水,奢侈一下!”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栗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映着阳光泛起了华丽的色彩。她却身着白衣,看起来纯洁而不食人间烟火。死神突然一头扎进了水里,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涌出从未出现的液体,液体炙热得足以将她冰冷的皮肤灼伤。当她从水里出来,四月站在池畔将她拉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头上和脸上的水珠,“先走吧,已经过午了。等任务完成,我们去到阡泥城,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四月自然地计划着未来和她的事情,这一点让佐更加觉得悲哀。
她顺从地随着四月上岸,衣服上的水渍在阳光下一会儿就干了。四月拉起佐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几乎要把死神的融化。佐又想哭了,但她咬牙忍住了这脆弱的情绪。
她是死神,死神怎么能哭泣呢?
他们牵着彼此,带着吹雪,在百里予安的人家里搜寻了起来。
目的是富商留在这里的一面镜子,镜子可以穿透生死两界,照出另一界的人像来。四月有一个委托人给出的简单地图,虽然大致上与百里予安的城池结构相符合,但因为委托人的年事已高,不少细节已经相当模糊。二人勉强找到了那条街道,可那个时候城中日晷已经指向下午,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沙漏也已经漏过了大半。佐警告四月说,“沙漏漏完之时,百里予安的大门就会关闭,幻境就会开启,而人就会随着城沉入沙底。如果这次你没有找到,也不要勉强,保命要紧。”
四月颔首,“这里不过十数家,应该很快。”
可进了屋子,四月才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得麻烦,委托人形容过那面镜子的大致样子,可几乎每家都有着那么一面椭圆形、有着西域花纹的镜子立在柜子上。四月无法判断哪扇才是正品。见他犹豫,佐便好奇发问。四月将困扰告诉了她。她听毕拍了拍四月,“不要紧,我能判断。”
“你怎么判断?”
佐一顿,然后自信地说,“我原是小宛人啊,记得吗?”
二人于是快速地进出各个屋邸,天色渐晚,城里也越来越安静,似乎只有细沙簌簌下漏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两栋屋子就可以查完这条街,而时间也非常紧迫了。佐再次叮嘱,“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离开幻城。保命要紧。”
两人快速地搜索了一遍倒数第二栋屋子,但却是无功而返。即将离开之时,佐突然说,“那里的书架好像有点奇怪。”
四月闻声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个暗室的机关。他移动书本,书架遂向侧面移去。
二人进了暗室,房间里自是金银财宝应有尽有,极尽富贵,而房间正中央的宝台上,却只是放着一面朴素的镜子。
“应该就是它了。”四月上前,可突然发现镜子里并映不出自己的影像。他一怔,可紧接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佐却出现在了镜子里。
那里,她身穿黑色短裙,眼神冰冷,表情淡漠。四月转头,佐依然是一袭白衣,站在他的身侧。他不由有些迷茫,此时佐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转身向外走去,“就是它,我们走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四月紧跟在后面。
沙漏里的沙子只剩很少一点就要落完,百里予安干净的街道上逐渐漫上了沙粒。佐拿着镜子跑在前面,而四月牵着吹雪快步地跟着她。不出一会,二人就来到了另一扇大门的门口。
门上用汉文写着『浮生若梦』,在这里,佐转过头来,将镜子递给了四月。
“这里是百里予安的西门,再过一会儿,城就会开始下沉,此处就会出现幻境。你带着镜子快点走吧。”
四月没有去接镜子,只是问,“我们一起,接下来就要去阡泥城了不是吗?”
佐看着四月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镜子里会照出并非人界的景象。我并非人类,因此会出现在里面。”
四月一怔,然后笑道,“又如何?三界如此宽广,你想生活在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他伸手去拉她,可佐却猛地一下退后闪躲着。
“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吗?”说到这里,她不由面如死灰,“我接近你,并非巧合。但如今我却……无法完成任务,这是奇耻大辱,我宁愿留在百里予安。”
四月依旧微笑,可等了一会儿,佐的样子依然绝望。他的面孔不由也变得悲哀,“只有我死了,你才算是完成任务吗?”
佐点点头,“但我不想这样。”
就在那一刻,佐伸手推住四月的背,把他强硬地推出了『浮生若梦』的大门。吹雪嘶鸣一声,跟着四月跑了出去。四月刚刚回身,墨色的眼睛还来不及转来看向佐,那扇大门便在二人之间关闭,沙砾逐渐堆砌了起来,渐渐地覆过了佐的脚面,也开始掩埋那大门。
很快,佐就会看到幻觉了,只是不知那幻觉对死神是否有用,否则若能在自己最想见到的景象里死去,不失为一种浪漫。心里产生了愿望,死神便会变得脆弱。就算再回到地狱,她也无法再向之前一样执行地狱之君的任务了。佐心想着,不由觉得几分悲戚。可就在此时,大门发出巨响,四月驾着吹雪生硬地闯了回来。他一如初见,一袭白衣,配着如水宝剑。
佐一愣,随即自嘲道,“原来幻境对死神是有用的。就好象第六环上方的桥一样。”
可就在此时,那“幻影”对她伸出了手,“佐,和我走吧。我们远走天涯,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再也不用执行那些惨无人道的任务。”
幻影多半会做出被迷惑之人心想
即便在幻境里,佐也无法再对四月说任何谎言。她勉强扯出个微笑的面孔来,“四月,我们有着彼此的立场。而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而幻影也向微笑了,温润如玉,清澈如水。
“那,佐,比起我能活下去,我更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就在那一刻,佐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句话不会是佐希望四月说出的话,因此真正的“幻影”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可当她发现这点的时候,对方已经跳下了马鞍,那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腕,就像舞池里牵引着女伴的绅士一样,轻柔地将她向外送去。当他们交错彼此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那样轻轻的,似有若无的一句话,让佐几乎无法确认这些词语是否出于他的口。
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百里予安的门外。大门再次在二人之间关闭,四月墨色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那温和的光芒似乎把佐完全包裹了起来。
死神觉得恐慌,她大喊,“四月,出来!让我留在百里予安,即使在那里,我也不会死,因为我是——”
她的话被百里予安沉重的城门挡在了外面。她拼命地去推那扇门,可城池已经半埋入了沙砾之中,空中漂浮着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佐隔着门大声地呼唤,“四月,你快出来!”
城池缓慢下沉,佐不明白,那样巨大的城可以好象沉入水底一样慢慢坠落,而她却只能站在沙漠之上。她用更大的力气去推那扇门,可是门纹丝不动。她只能无助地大喊,“四月,你在哪里,四月!”
可很快,用地狱文书书写的『浮生若梦』牌匾离她越来越近了。那原本水声潺潺、漂浮着木草香气的城已经化为了漫漫黄沙。佐无法推动那扇被埋在沙子里的门,紧接着,她甚至连门都看不到了。
“四月!四月!”
她推着门的手渗出了微微血渍,她的喊叫声渐渐变得轻微,最后化为哽咽一般的颤抖。她哀求着、卑微地跪在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的百里予安之上。
“四月,我推不动这扇门……”
佐的鲜血融进了无尽的黄沙里。她的耳边,四月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响。
四月他最后说,“我只遗憾,无法履行承诺,与你共赴阡泥城。”
四月,你不知道。这一切因你而起。
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呢?
(7)
就在此时,四周空间旋转,天翻地覆。时空如跑马灯却是向后飞散而去,与四月徜徉星空之下,笑谈千年过往,与他在集市准备物资,还有和他大漠茫茫初识。
可转瞬,化为无尽黑暗。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司掌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不知去了哪里,可那恬静的水池,巨大榕树下的荫凉和空气中甜美的茶点味道从未改变,此刻,看起来就像虚假的一样,可明明数秒前,一切都在绝望地沉入黄沙,四月他……就在门的另一侧。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佐迷茫地站在那里,无法言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赢了。
在失去死神力量、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还被Q陷害的情况下,她再次赢得了赌局。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她以引路人的身份接近急于寻找百里予安的四月,获取他的信任,在不知不觉中和他立下以言为约的赌局——佐带四月去百里予安,四月带佐去阡泥城。没有实现自己承诺的人即为输,或者,中途死去的人默认为输。
Z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激烈却又带着几分凄惨。死神没有绝望,因此没有希望,没有痛苦,因此没有快乐。而在这一刻的Z,就好象一个凡人一样,迸发着愉悦的笑声,却又好像地狱最深处的死灵一样,表达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就在此时,地狱之君的声音从接见室里传了出来。
Z没有停止她的大笑,完全忽略了她主人的召唤。
过了许久,她才移开了盖住自己的眼睛的双手。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地狱中的死神没有眼泪,因此她流出了鲜血。
她收敛了笑意,好像失去魂魄一般地走进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
关上大门,气温骤然又降了数度。原本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