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云暗涌,牧吟山庄却是一派永恒的平和。
欢庆坐在梁牧书房里的软榻上,一边嘴里嚼着吃的,一边翻着书,“这个字是什么?”
梁牧坐在对面,看了眼她嘴角挂着的食物屑,“食,你嘴边挂着的就是。”
“搜噶!”
“什么?”
“表示感叹的语气词。”
“你花样倒是不少。”
欢庆得意地笑了笑,“这个语气词与我们可是渊源极深,以后有的是苦头吃呢!”
梁牧翻了一页书,并未答话。
“话说,牧爷你的名字怎么写啊?”
“你不是就学认字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你不能阻挡一个白丁的求学之心!”她煞有介事地说,“人的求知心非常可贵。”
梁牧轻笑,“不识字,知道的倒是也不少。”
“就说怎么写吧!我给你磨墨,你来写给我看!”
她说风就是雨,话音一落就跳下软榻,也不穿鞋,直接跑到桌案边,“就一个砚台吗?墨呢?”
“回来穿鞋。”
“我脚上没味儿!”
梁牧微一皱眉,“穿鞋。”
“好吧。”
欢庆回到软榻边穿了鞋,再走过去,他已经下了软榻,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小方盒,里头躺着一块长方的黑色硬块。
“你会磨墨?”
她新奇地走过去,握住梁牧手里的长方硬块,“这就是墨啊!我会啊!”说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梁牧倒了一些清水在砚池里。
“……”他极不信任地望着她:“这叫墨锭,砚池里已经给你放好清水了。”
“好!我来!”欢庆磨刀霍霍,又小心翼翼地把墨锭沾着清水,来来回回地打转,细细长长的墨丝在清水里慢慢漾开来,渐渐地越来越深,溶成墨色。她一边磨,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砚池里墨汁的变化,不住感叹:“太棒了!”
“所以说修身养性啊,这样慢慢磨墨的感觉,好像再多烦心事也能心平气和了。”她微笑着看向坐在桌案旁的梁牧,桌案上铺了一块丝绸模样的纸,他伸手从一旁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咦,你不用竹简吗?”
“太重,我买得起纸。”
“……”
他沾了些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欢庆无语地看着那两个字,许久才说道:“这一点‘梁牧’的影子都没有啊,你是怎么做到用毛笔把那个笔画写得这么圆润的?这跟画画似的,不就是一扇拱门?”
“书画本就相通。”
“再写一个我的名字,怎么写?”
梁牧看了她一眼,提笔写道:“欢庆。”
这两个字比方才他的名字看起来更为复杂,直把欢庆惊得瞪大眼:“什么?这有多少画啊?我数数……没个三十四画下不来,我的天,我的名字真的有这么复杂吗?”
他放下笔,没说话。
“你为啥不说话?你该不是蒙我的吧?我的名字‘欢庆’不可能这么多笔画的吧!不可能的吧!这要是早上出门碰着个要签名的,写完都天黑了!”
梁牧笑了笑,“我若说话,显得我嘲笑你目不识丁。”
“那你别说!”
她虽然嚷嚷不信,还是坐下来,细细看着那几个字的笔画,正要提笔写,又放下了,“你有别的纸吗?”
“你要什么?”
“这看着跟绸布一样,我在上头练字显得好浪费。你有那种写完就可以扔掉或者当柴烧的竹简吗?要不然……没有用的破布也可以。”
梁牧眉头一挑,“你写在绸布上就是。”
“浪费啊!”她瞪了他一眼,“我去外头练。”说着就拿起绸布出了门。
欢庆本想去喊了小圆一道,但回房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她把绸布塞在腰带里,一个人去了山庄前院,走到快到门口的地方,玉容和郑呈站在道上,说着什么。
她走上前去,“嗨,你们好!”
玉容还是以前那样子,神色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眼神,没有答话。
郑呈见到是她,笑了笑,“庆哥儿要出去?小圆没陪着你么?”
“小妮子不知道去哪了,我是在找她一块呢,一个人多无聊。”她看向玉容,“你和玉小姐也要出去么?”
郑呈道:“哦,玉小姐想要采一些桂花做桂花糕,不巧侍女出去采买布匹了。”
“那你忙你的,我陪玉小姐一道吧,就在山庄周围采桂花是吧?”
郑呈看了玉容一眼,见她不说话,犹疑道:“这……”
玉容适时道:“那就不劳烦郑管家了,就让这位姑娘与我一道罢。”
“放心吧,丢不了你的玉小姐。”说完,欢庆就和玉容出去了。
两人走了一段,离山庄有些距离了,看到一处桂花林。她不怎么识得花木,只闻得出是桂花的香气,那前方一片种着的都是灌木,不高,长成了大片,香味十分浓郁。
玉容莲步轻移,走到灌木丛边,拿出腰间的帕子,摊开了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摘起桂花来。
“你直接用这些鲜花做桂花糕么?”
玉容没看她,轻声回道:“将桂花洗了晒干再做糕点。”
“这样,那我帮你摘吧。”欢庆把刚拿出来的绸布又塞回腰间,走到玉容旁边,端详了一会她摘的那些桂花,“要摘完整大朵的那种吧?”
“为什么要帮我?”
“不就是摘几朵花的事儿,谈不上帮不帮的。”欢庆拨开灌木,往里走了一步,“牧爷说你打小体弱,当然要照顾一下了。”
玉容低下头,一个人静静想着什么。
“手递过来,拿着。”
欢庆的声音从灌木丛里传来,她起身看去,一只手摊开了朝她伸过来,手心里放着好些大朵的桂花,浓郁的香气直冲鼻头。她犹疑了一会,把欢庆手里的花拨到自己手里,放在帕子上。
“你……从哪里来的?”
“我啊,我也不太晓得。”她的声音透过花叶,带了些柔和,“不过反正已经回不去了,基本可以认为是孤儿。”
“为什么回不去了?”
灌木丛里的动作声停顿了一会,“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欢庆帮玉容摘了许多桂花,放了满满一帕子,看起来装不够,她又从自己衣袍上撕了一个角落下来,把桂花包成了两包,“这么拿回去吧,方便点。”
玉容一直浅淡的表情在看到她毫不在意撕了衣角的时候,终于松动了,“你……的衣裳这样可以吗?”
“反正是衣角,你赶紧回去吧。”她推了推玉容,“出来时间长了,山庄里的人要担心你了。”
“你不回去?”
“哦,我还有事儿,我要练字。”
玉容走了一段,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眼那个人——她神情专注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根粗短的树枝,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画,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脚边的绸布,那上头似是写了几个字。玉容心头一动,好像记起郑呈说过,她每日都去表兄书房里认字看书。
看了会,她转过身,慢步走回了山庄。
摘桂花虽不是什么重活,但好歹也要细细挑选过,玉容回到山庄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刚走到门口,梁牧与郑呈带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从里头走出来。
“表兄。”
梁牧点了点头,转头又对那将领模样的人道:“辛苦将军特意跑一趟,三日之后,梁某定将粮食送到韩营。”
“哪里哪里,此番梁兄高义,我赵家军上下,一定记得梁兄恩德。”
“将军客气了,某不过是个商贾……”
“梁兄万不可妄自菲薄,此番救我军于水火,我与韩王一定铭记梁兄之恩。以后若是梁兄有难处,韩王与我定当鼎力相助。”
“好,得将军君子一诺。”
“梁兄,那今日我便先行走了,日后若有机会,定与梁兄举杯畅饮。”
梁牧一拱手,“郑呈,送将军。”
送走了客人,梁牧回过头,看到玉容手里两包东西,散发着极浓的清香,他细细看了会那明显是衣袍角落包着的那包,又瞥到玉容长裙完好无损,“去采桂花了?”
“嗯,做一些桂花糕,到时让侍女给你送过去尝尝。”
“就你一个人去采了?绿香呢?”
“她下山去买布了,天气凉了,玉容想给表兄做件长裘。”
“不用费这些心。”梁牧淡淡道,“你照顾好自己。”
玉容低下头,浅浅一笑,“是……那个姑娘帮我采的桂花。”
“哦?这衣袍角落也是她的?”
“是。”玉容看着手里两包桂花,默然有一会,突然问道:“表兄是不是……挺中意那个姑娘?”
“何出此问?”
“玉容感觉到了。”她抬起头,看到梁牧眼睛里的笑意,心头发酸,“我……听闻她已有孩子了。”
“我知道。”
玉容神情一震,苦涩道:“既是如此,玉容先回房了。”
梁牧走出山庄,往前行了一段路,桂花香越来越浓。
前边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拿着根短树枝来来回回地画,画了一会,又突然蹦起来,伸脚在画过的地方使劲磨,磨了会,她又蹲下继续画。
这么循环了几次,她站起身来,往四周围观察了一圈。走到一处土地还算松软的地方,用树枝挖了不少泥土,也不用帕子,直接用手捧着泥土给放到了写了字的绸布边,来来回回捧了不少泥土,铺在写字的地方,满意一笑。
她把泥土铺好了,又用手在地上使劲拍了拍,铺实了,继续用树枝写字。
看了会,他转过身,走回了山庄。
☆、公子脸红了
林合斐回来了。
在路上遇着送客人下山的郑呈,就一道走回来。
“二爷。”
“嗯,事情办得如何了?”
“办好了。”林合斐笑道,“我估摸着这一次张伯荆的鼻子都要气歪了,二爷这一招‘君子之约’可是真绝了!”
“时逢乱世,除去赚钱,更要保身。”梁牧轻叹了口气,“合斐,过几天你还得出去一趟,送些粮食去韩王那里。”
“这……”林合斐皱起眉,“我们与宋王有约,倘若他答应了三个要求,我们便不与韩王做交易。这番要是送了粮食过去,被宋王知道了……二爷,是否要以别人的名义去送?”
“不用。”梁牧道,“我们答应的是不做交易,这些粮食可不是要与韩王做交易。”
“二爷的意思是……”
“白送。”
林合斐眼睛一亮,仿佛能明白点什么,又没有完全明白,“二爷,您这是……”
梁牧笑了笑,蓦地想起方才在地上又刨土又写字的女人,她曾几何时笑得一脸奸诈坐在他书房软榻上,自信道:“与小人谈钱,与君子说义,这叫智慧。”
“智慧。”他浅笑看着林合斐一脸迷茫,又道:“在山庄里休整两日再走罢,这些时日辛苦了。”
“谢谢二爷。”
“郑呈,去把账房的方先生叫到书房来。”梁牧又看向林合斐,“你也一块来罢,这一趟去韩营,有些事你要注意下。”
“是,二爷。”郑呈转身往账房走去,没走两步,就惊叫了声:“庆哥儿?你怎么……怎么这副模样?”
正说着话往里走的两人听到这叫声便止了步。
林合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面上东一处西一处沾着泥的女子正笑嘻嘻与郑呈说着话,“那位是……?”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梁牧见到那人已经走过去了。
“搞成这副样子,也不先去清洗。”
“嘿嘿嘿……”欢庆眯着眼睛笑,冷不防一伸手往梁牧脸上摸了一爪子。
惊得林合斐张大了嘴巴。
梁牧莫测的目光看着她——脸上手上许多地方沾了灰泥,她也浑不在意地朝他咧着嘴笑,“送你一点。”说着她的手又往梁牧脸上伸去。
他闲闲抓住她的手,嘴边挂着淡笑:“去洗干净。”
“你再让我抓一把,我就去洗。”欢庆笑得一脸无耻。
他松开手,那一双沾满泥巴的爪子又在他脸上摸了把。
“很好!言而有信!”她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跑开了,愉悦的声音从风里飘来,“我现在就去洗干净!”
梁牧摸了摸脸上的一点灰泥,笑颜不减,回身走向书房。
郑呈跟在后头,路过林合斐张大的嘴巴,耸了耸肩,“那位姑娘叫欢庆,你可以叫她‘庆哥儿’,嗯……至于她跟二爷怎么个事儿,刚刚,你见到了。”
好一会,林合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玉小姐呢?”不等郑呈回答,他又忍不住道:“二爷不是顶讨厌脏么?”
郑呈道:“二爷是顶讨厌脏,要换你那么来一下,我估摸着你这手留不到今日子时。”
林合斐咽了口口水,摸了摸自己的爪子,“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说完又觉不对,“我说,我来那么一下?我没事儿去摸二爷的脸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