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伧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①古希伯来人的骂人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节。
②法国古金币,值二十法郎。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德·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分。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蜷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象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象孔代①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德·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的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特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①法国王室波旁家的旁系亲属。
乌莫的诗人被德·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做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烦闷和痛苦给她带来的颧骨上的褐红色斑疹,使她的面颊显得神态憔悴。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象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德·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德·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美景街下坡去乌莫,直送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分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特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特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德·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昂古莱姆只有这个女人还象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德·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特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人。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德·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分,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象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的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分,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德·巴日东太太当做象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德·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丝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丝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丝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康特-克鲁瓦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惨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丝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丝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丝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的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丝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德·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的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尔东太太,被他说做“乌莫夏多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德·尚杜太太第一个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说道:
“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莱姆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德·吕邦泼雷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德·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玛西永,博马舍,狄德罗,至少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①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惠斯特②;路易丝满面春风的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做“夏特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特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太,——听着夏特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德·巴日东太太唱对台。德·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洋双六棋③;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象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④”,这是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象夏特莱这种人。”
①莫里哀的父亲是家具商;卢梭和博马舍的父亲是钟表匠;狄德罗的父亲是铸刀匠。
②纸牌戏的一种,桥牌的前身。
③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种游戏。
④蓟鸟(以蓟草人食料的鸟)在法文中叫做“沙尔东纳莱”;吕西安姓沙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