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里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脚不触地,向后飞去,耳旁忽忽的颇有风声。咯喳!秃脑瓜扎进山丹树叶里面去了。“完了,对不起呀!”小坡一手摸着脑门,一手搓着脖子说。
“完了,对不起呀!”张秃子的嘴在一朵大红山丹花下面说。
参观的过来,把张秃子从树叶里拉出来。张秃子捧着肚子说:“可惜,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从树根下捡起那只小船,绕过山丹树,到操场来找小英。她正在矮树旁边等着呢。
“哟!小坡!小坡!我都听见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着脚说。
“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着,别再叫别人抢去!”他把小船交给小英,心里说:“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张秃子,那敢情好!打张秃子,我脊背上可直发烧!”
“可是有一样,张秃子以后也许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语的往教室里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顶得也不含糊!”
八 逃学
先生正教算术,一手提着教鞭,一手捏着粉笔,很快的在黑板上画了两个“7”,然后嗽了一声,用教鞭连敲黑板,大声喊道:
“小英!七七是多少?说!”
小英立起来,两腿似乎要打嘀溜转,低头看桌上放着的小纸船,半天没言语。
“说!”先生又打了个霹雳。
小英眼睛慢慢往左右了,希望同学们给她打个手势;大家全低着头似乎想什么重大的问题。
“说!”先生的教鞭在桌上拍拍连敲。
张秃子在背后低声的说:“七七是两个七。”
小英还是低着头,说:“七七是两个七。”
“什么?”先生好似没有听见。
“七七是两个七。”小英说,说完,腿一软,便坐下了。坐下又补了一句:“张秃子说的!”
“啊?张秃子?”先生正想不起怎么办好,听说张秃子,也就登时想起张秃子来了,于是:“张秃子!七七是多少!说!快说!”
“不用问我,最讨厌‘7’的模样,一横一拐的不象个东西!”张秃子理直气壮的说。
先生看了看黑板上的“7”,果然是不十分体面。小坡给张秃子拍掌,拍得很响。
“谁拍掌呢?谁?”先生瞪着眼,教鞭连敲桌子。
大家都爱小坡,没有人给他泄漏。可是小坡自己站起来了:“我鼓掌来着。先——!”他向来不叫“先生”,只是把“先”字拉长一点。
“你?为什么?”先生喊。
“‘7’是真不好看吗!‘8’字有多么美:又象一对小环,又象一个小葫芦,又象两个小糖球黏到了一块儿。”小坡还没说完,大家齐喊:“我们爱吃糖球!”
“七七是多少,我问你!”先生用力过猛,把教鞭敲断了一节儿。
“没告诉你吗,先——!‘7’字不顺眼,说不上来。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
“我问你七七是多少,谁叫你说八!”先生一着急,捏起个粉笔头儿,扔在嘴里,咬了咬,吃下去了。吃完粉笔头,赌气子坐在讲桌上,不住的叨唠:“不教了!不教了!气死!气死!”
“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小坡继续着念。大家唏里哗啦,一齐在石板上画“8”。
小坡画了个大“8”,然后把石板横过来,给大家看:“对了,‘8’字横着看,还可以当眼镜儿。”
大家忙着全把石板横过来,举在面前,“真象眼镜!”“戴上眼镜更看不真了!”张秃子把画着“8”的石板放在鼻子前面。
“‘9’也很好玩,一翻儿就变成‘6’。”小坡在石板上画了个“9”,然后把石板倒拿:“变!是‘6’不是?”大家全赶快画“9”,赶快翻石板,一声呐喊:“变!”有几个太慌了,把石板哗嚓嚓摔在桌子上。
先生没有管他们,立起来,又吃了一个粉笔头。嘴儿动着,背靠黑板,慢慢的睡去。
大家一看,全站起来,把眼闭上。有的居然站着睡去,有的闭着眼慢慢坐下,趴在桌上睡。张秃子不肯睡。依旧睁着眼睛,可是忽然很响的打起呼来。
小坡站了一会儿,轻手蹑脚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叨唠:
“大家爱‘8’,你偏问‘7’,不知好歹!找你妈去,叫她打你一顿!”
小坡本来是很爱先生的,可是他们的意见老不相合;他爱“8”,先生偏问“7”;他要唱歌,先生偏教国语。谁也没法儿给他们调停调停,真糟!
走到校外,小坡把这算术问题完全忘掉。心中算计着,干什么去好呢。想不出主意来,好吧,顺着大街走吧,走到那儿算那儿。
一边走,一边手脚“不识闲儿”,地上有什么果子皮,烂纸,全象踢足球似的踢到水沟里去!恐怕叫小脚儿老太太踩上,跌个脚朝天。有的时候也试用脚指夹地上的小泥块什么的。近来脚指练得颇灵动;可惜脚指太短了一些,不然颇可以用脚拿筷子吃饭。洋货店门外挂着的皮球也十分可爱,用手杵了一下,球儿左右摆动了半天,很象学校大钟的钟摆。假如把皮球当钟摆多么好,随时拿下来踢一回,踢完再挂上去,岂不是“一搭两用”吗。钟里为什么要摆呢?不明白!不用问先生去,一问他钟摆是干什么的,他一定说:七七是多少?哎呀,还有小乒乓球,洋娃娃,口琴儿等等!可惜都在玻璃柜里,不能摸一摸;只好趴在玻璃盖儿上看着,嘴中叨唠:有钱的时候,买这个口琴!不,还是乒乓球好,没事儿和妹妹打一回,准把妹妹赢了;可是也不要赢太多了,妹妹脸皮儿薄,输多了就哭。还是长大了开个洋货店吧!什么东西都有:小球儿,各种的小球儿;口琴儿,一大堆;粉笔,各种颜色的;油条,炸得又焦又长;可是全不卖,自己和妹妹整天拿着玩,这够多么有趣;也许把南星找来一块儿玩耍;南星啊,一定光吃油条,不干别的!
旁边的鸡鸭店挂着许多板鸭,小烧猪,腊肠儿,唉,不要去摸,把烧猪摸脏了,人家还怎么吃!“小坡到处讲公德,是不是?”他自己问自己。“公德两个字怎么写来着?”……“又忘了!”……“想起来了!”……“哼,又忘了!”
慢慢的走到大马路。有一家茶叶铺是小坡最喜爱的。小徒弟们在柜台前挑捡茶叶,东一拱箩,西一竹篓,清香的非常好闻。玻璃柜中的茶叶筒儿也很美丽,方的,圆的,六棱儿的,都贴着很花俏的纸,纸上还画着花儿和小人什么的。小坡每逢走到这里,一定至少要站十来分钟。
这个还有点奇怪的地方,每逢看见这个茶叶店,便想起:啊,哥哥大坡一定是在这里被妈妈捡去的!这条大街处处有水沟,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象是捡哥哥的地方。他往水沟里看了看,也许又有个小孩在那里躺着。没有,可是有个小青蛙,团着身儿不知干什么玩呢。“啊,大概哥哥也是小青蛙变的!小蛙,上这儿来,我带你看妈妈去!”小坡蹲在沟边上向小蛙点头。来了一股清水,把小青蛙冲走了,可惜!
咚,咚,咚,咚,由远处来了一阵鼓声。啊!不是娶新娘,便是送殡的!顶好是送殡的,那才热闹!小坡伸着脖子往远处看,心中噗咚噗咚的直跳,唯恐不是送葬的。而且就是出殡,也还不行;因为送殡的有时完全用汽车,忽——,一展眼儿就跑过去,有什么好看!小坡要看的是前有旗伞执事,后有大家用白布条拉着的汽车,那才有意思。况且没有旗伞的出殡的,人们全哭得红眼妈似的,看着怪难过。有旗伞执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嘻皮笑脸的,好似天下最可乐的事就是把死人抬着满街走。那才有意思!
“哎呀,好天爷!千万来个有旗伞执事的!”小坡还伸着脖子,心中这样祷告。
咚,咚,咚,咚,不是一班乐队呀,还有“七擦”,“七擦”的中国吹鼓手呢!这半天还不过来,一定是慢慢走的!
等不得了,往前迎上去。小坡疯了似的,撒腿就跑,一气跑出很远。
可了不得,看,那个大开路鬼哟!一丈多高,血红的大脸,眼珠儿有肉包子大小,还会乱动!大黑胡子,金甲红袍,脚上还带着小轮子!一帮小孩子全穿着绿绸衣裤,头戴蛤壳形的草帽,拉着这位会出风头,而不会走路的开路鬼。小坡看着这群孩子,他嘴里直出水,哈!我也去拉着那个大鬼,多么有趣哟!
开路鬼后面,一排极瘦极脏的人们,都扛着大纸灯,灯上罩着一层黄麻。小坡很替这群瘦人难过,看那个瘦老头子,眼看着就被大灯给压倒了!
这群瘦灯鬼后面是一辆汽车,上面坐着几个人,有的吹唢呐,有的打铜锣,有的打鼓。吹唢呐的,腮梆儿凸起,象个油光光的葫芦。打锣的把身子探在车外,一边笑,一边当当的连敲,非常得意。小坡恨不得一下子跳上车去,当当的打一阵铜锣!
汽车后面又是一大群人,一人扛着一块绸子,有的浅粉,有的淡黄,有的深蓝,有的葱心儿绿,上面都安着金字,或是黑绒剪的字。还有一些长白绸子条,上面的字更多。小坡想不出这都是干什么的,而且一点“看头儿”也没有。把大块很好的绸子满街上摆着,糟蹋东西!拿几块黑板写上几个“7”,或是画上两只小兔,岂不比这个省钱!小坡替人家想主意。也别说,大概这许是绸缎店的广告队?对了,电影院,香烟庄都时常找些人,背着广告满街走,难道不许人家绸缎铺也这么办吗!小坡你糊涂!小坡颇后悔他的黑板代替绸子的计划。
啊,好了!绸子队过去了!又是一车奏乐的,全是印度人。他们是一律白衣白裙,身上斜披大红带,带子上有些绣金的中国字。小坡认不清那是什么字,过去问老印度。老印度摇头,大概也不认识。
“不认识字,你们倒是吹喇叭呀!”小坡说。。电子书。
印度们不理他,只抱着洋喇叭洋号,仰头看着天。
汽车后面有一个打白旗的,襟上带着一朵花儿,一个小红缎条,小坡不知道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每一举旗的时候,前面的绸子队便把绸子扛得直溜一点,好象大家的眼睛全往后了着他似的。有的时候,他还骂街,骂得很花哨,前面的绸子队也不敢还言。小坡心里说,这个人一定是绸缎庄的老板,不然,他怎么这样威风呢。
后面又是一辆没篷的汽车,车里坐着个老和尚,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小坡心里说:“这必定是那位死人了!”继而一看,这位老和尚的手儿一抬,往嘴送了一牙橘子。小坡明白了,这不是死人,不过装死罢了。他走过去把住车沿,问:“橘子酸不酸呀?”老和尚依然一动也不动。小坡没留神,车前面原来还有两个小和尚呢。他们都是光头未戴帽,脑袋晒得花花的流油。他们手打问心,齐声“呸”了小坡一口。小坡瞪了他一眼,说:
“操场后面见!”
小和尚们不懂,依旧打着问心,脑袋上花花的往下流油。这辆后边,还有一车和尚,都戴黑僧帽,穿着蓝法衣,可是法衣上有许多口袋,和洋服一样。他们都嘟囔着,好象是背书。小坡想出来了:前面的老和尚一定是先生,闭着眼听他们背书。不知道背错了挨打不挨?
这车背书的和尚后面,又有一辆大汽车,拉着一大堆芭蕉扇儿,和几桶冰水,还有些大小纸包,大概是点心之类。两个戴着比雨伞还大的草帽的,挑着水桶,到车旁来灌水,然后挑去给人们喝。小坡过去,欠着脚看了看车中的东西。“喝!还有那么些瓶子拧檬水呢!”
“拿一把!”驶车的说。
小坡看前后没人,当然这是对他说了,于是拿了一把芭蕉扇,遮着脑袋。还跟着车走,两个挑水的又回来灌水,小坡搭讪着喝了碗冰水,他们也没向他要钱。哼,舒服多了,冰水喝了,头上还有芭蕉扇遮去阳光,这倒不坏!天天遇见送葬的,岂不天天可以白喝冰水?哼!也许来瓶柠檬水呢!还跟着车走,希望驶车的再说:“拿一把!”岂不可以再拿一把芭蕉扇,给妹妹拿回去。可是驶车的不再言语了。后面咚咚的打起鼓来,不得已,只好退到路旁,去看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喝!又是一车印度,全是白衣,红裙,大花包头。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三车印度一齐吹打起来,可是你吹你的,我打我的,谁也不管谁,很热闹,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象音乐。
小坡过去,乘着打鼓的没留神,用拳头捶了鼓皮一下,捶得很响。打鼓的印度也不管,因为三队齐吹,谁也听不出错儿来。小坡细一看,哈!有两个印度只举着喇叭,在嘴上比画着,可是不吹。小坡过去戳了他们的脚心一下,两人机灵的一下子,全赶快吹起来。小坡很得意,这一戳会这么有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