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把老曹夹到了中间。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温的醋坊翻醋糟,来到院中,见女儿房里仍亮着灯,便放下手中的木锨,拍了拍女儿的门。曹青娥打开门,老曹进去,蹲到地上吸烟;又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曹吸着烟说:“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说话。老曹:
“别故意跟你娘致气,别因为跟她致气,耽误了自个儿。”
曹青娥:
“过去是跟她致气,这次不是致气,我看着那人别扭。”
老曹:
“哪里别扭了?”
曹青娥:
“我觉得他有点傻。那天我到东屋墙根下偷听过他读书,他天天念的书,都是同一段;一大半还念错了,自己往里填词。”
老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Zei8。Com电子书下载:。 〗
“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个聪明人,是个老实孩子。正是这个老实,爹才劝你嫁过去。人都说聪明人好,可嫁人,还是嫁个老实的妥当。这不是出门做买卖,是居家过日子。爹活了五十多岁,吃亏都在精人手里。你娘不就假装精?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她手里。”
曹青娥:
“除了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沁源县牛家庄。”
老曹:
“你就去过一回;醋坊的小温,见过大世面,他就喜欢。”
曹青娥:
“再说,那里太远。”
老曹又一愣。路远,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卖到了生地方。爹,到一个新地方,我夜里怕黑。”
老曹叹息一声:
“你如今长大了,和五岁时不一样。就说这个远,也听爹一句话,远有远的好处。我儿嫁得远一些,再不会受你娘的气。”
老曹又说:
“再说,老韩看准的人家,不会出大错。他是爹的好朋友,不会骗我。”
又说:
“他要骗我,图个啥呢?”
曹青娥这时哭了,将头伏在爹的肩头。
等曹青娥嫁给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却发现他们全家,都被老韩骗了。老曹和小温到沁源县牛家庄听戏时见到的牛书道,后来老韩和牛书遭到襄垣县温家庄来,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见到的牛书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说人假,人还是这个人,只是见人怎么说话,到人家里怎么应对,本来他不是这样,现在说的做的,全是老韩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说话,他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这个“正是”,就是因为老韩爱唱戏,由戏文里扒的。天天清早起来读书,也是老韩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牛书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个牛书道。另一个牛书道倒不是曹青娥当初认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静,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说“正是”,剩下的就是调皮和胡搅蛮缠。在外胡搅蛮缠,在家里也胡搅蛮缠。当初曹青娥随老曹到牛家庄赴老韩五十岁的寿宴,牛书道见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缠着爹去找老韩,想把曹青娥娶到手里。磨香油的老牛经不起他缠,便找老韩。老韩一开始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并不般配,从襄垣县到沁源县,路也有些远。但老韩与老牛是好朋友。两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韩过去的好朋友是老丁,两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戏;后来因为布袋的事闹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欢打兔,也不喜欢唱戏,但另外有一个爱好,和老韩相同:搁方。所谓“搁方”,就是在地上横七竖八画成方格,七八五十六个“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节,蹲在地上,看谁能把对方围住。类似围棋,又不是围棋。看似搁方,左推右堵,似在搁放整个世界。搁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两人经年累月将方搁下来,输赢大体各半,这就较上了劲。搁方较上劲,生活中反倒离不开了。何况两人天天一个村住着,老韩和沁源县的老曹,一年才见三两面,老牛对老韩,似比老曹对老韩更重要些。老韩爱说话,又爱揽事,经不起老牛磨,便开始主张这桩婚事;并在这桩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书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将牛书道的调皮和胡搅蛮缠扳了过来。等扳过来,这时曹青娥成了温家庄的娘,牛书道成了温家庄的老曹。
曹青娥与牛书道头一回大闹,是在怀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之后。闹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书道第二天早起发现后,以为她去了襄垣县温家庄娘家,也没在意,说:“跑就跑,不能惯她这个毛病。”
曹青娥十天还没回来,牛书道仍没在意。还是老牛和老韩看不过眼,逼牛书道到襄垣县温家庄去接曹青娥。牛书道到了襄垣县温家庄,曹青娥却没来这里。牛书道登时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她跑的时候,你咋不拦她?”
牛书道:
“她半夜跑的,我睡着了。”
老曹这时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着脚:“你咋能让她半夜跑呢?她夜里怕黑。”
曹青娥没嫁人的时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现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却不干了,扑上去撕打牛书道:“我养了她十三年,让你给弄丢了,姓牛的,你赔我人!”
还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这时敲着烟袋说:“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牛书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里:
“哪儿?”
老曹:
“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书道也没去过延津,只是愣愣地问:“那她还会回来吗?”
老曹这时才知道牛书道果然有些傻。说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够数,而是遇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叹口气说:“她要没怀孩子,回来不回来就不一定;现在怀着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又叹息:
“过去能跑的时候没跑,现在不能跑的时候跑了要说可怜,也就这点可怜。”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常说的另一段话。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五
牛爱国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告诉他,曹青娥嫁到牛家庄第二年,阴历四月,半夜跑了,并没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县找一个同学叫赵红梅,在外住了半个月。去找赵红梅并不是因为和牛书道生气,没地方去,才去赵红梅家,或担心延津路远,没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压根没想去延津,也没想起去延津。去赵红梅家,也不是为了找赵红梅,而是为了向赵红梅打听她的表哥。赵红梅的表哥叫侯宝山。
牛爱国小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并不亲他,偏向他的弟弟牛爱河。他爸牛书道偏向他哥牛爱江。正是爸妈都不亲他,他从小就想离开家,后来当了兵。当兵没跟爸妈商量,跑到镇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爱国三十五岁以后,爸牛书道已经死了,妈开始跟牛爱国说得着。妈有心事的时候,不找哥哥牛爱江说,不找姐姐牛爱香说,不找弟弟牛爱河说,单找牛爱国说。但牛爱国有心事,却不给妈说。妈一说起来,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说起来,桩桩件件,都成了闲话。这些闲话,妈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在夜里,围着一盆火,妈东向坐,牛爱国西向坐,妈说完一段,一笑;说完一段,又一笑。牛爱国听后却没有笑。
曹青娥当年去找赵红梅,并没有半夜上路。没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书道结婚后,两人说不到一块去;白天说不到一块还好办,可以各干各的,夜里睡在一张床上,就不得不说;一说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门出去,到街上去转;正在气头上,便顾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过来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场架。曹青娥和牛家庄一个叫李兰香的本家二嫂说得着,一次对李兰香说:“嫁给牛书道,也不是没有好处,从此不怕天黑。”
但过去吵归吵,第二天天一亮,两人又无话说,各干各的;这天半夜从牛家跑了,还是出嫁以来头一回。吵完架,牛书道赌气倒头睡了,曹青娥决定去襄垣县找赵红梅。收拾好包袱,推门出去,并没有马上出发;没出发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饿了。曹青娥自怀上牛爱国他哥牛爱江,饭量比以前大了两倍。过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饿,现在一动劲儿就饿。她放下包袱,先去厨房捅开火,然后和面;等锅里的水开了,往锅里揪面疙瘩;待面疙瘩半熟,卧里一鸡蛋;面疙瘩和鸡蛋煮熟,加了酱、醋、盐;起锅,又加了葱花和香油。捧着这碗疙瘩汤卧鸡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鸡叫;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挎着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县樊家镇上学时,和赵家庄的赵红梅是同学。那时镇上刚有学校,班上的学生年龄都大:两人上到五年级,曹青娥已十六岁,赵红梅十七岁。赵红梅在班里功课好,曹青娥在班里功课差,两人在学校没有太多的交往;但礼拜一从各自村里到镇上上学,礼拜六从镇上回村里,两人常搭伴赶路。温家庄距镇上二十里,赵家庄距镇上二十五里。赵红梅从镇上回家,要先路过温家庄。从赵家庄温家庄到镇上,中间要翻一座山。赵红梅在学校功课好,待到了路上,像换了一个人,爱跟曹青娥说男女之事。曹青娥这方面开窍,还是赵红梅教的。赵红梅只比自己大一岁,没想到她懂那么多。曹青娥个头高,胆子却小,夜里怕黑;赵红梅个子矬,十七岁了,个头不到一米六,胆子却大,夜里不怕黑。两人从学校搭伴往家走,有时天黑了,赵红梅把曹青娥送到温家庄村头,然后再回赵家庄;或干脆在温家庄曹青娥家住下,夜里,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第二天早起,赵红梅再回赵家庄。礼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时候,赵红梅又从赵家庄赶到温家庄,接上曹青娥,两人再搭伴去镇上上学。
曹青娥十七岁时。镇上有了第一部“东方红”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叫侯宝山。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侯宝山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机耕地与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里就睡了;拖拉机白天耕,夜里也耕。曹青娥夜里睡觉,一觉醒来,就听到地里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拖拉机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轮着吃饭。早饭、晚饭在家里吃,午饭由各家给拖拉机手送到地头。轮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给侯宝山送饭。侯宝山瘦高个儿,细眼,留个分头,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摘下白手套,蹲在地头吃饭:曹青娥等着拿饭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话来,知他是同学赵红梅的表哥,两人马上近了许多。吃完饭,曹青娥没有拿饭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宝山的拖拉机,看他耕地。拖拉机身后,泥土像浪花一样,一垄垄翻起。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攀起话来,曹青娥没有遇见过像侯宝山这么会说话的人。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曹青娥与她娘,吵起嘴来,都是抢着说。正因为这样,曹青娥认为侯宝山不爱说话。两人说了拖拉机,说了镇上拖拉机站,拖拉机站有几个人,每人每天都干些什么,又说起赵红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话头。曹青娥问什么,他答什么;说完一笑,又闭上了嘴。曹青娥问:“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宝山:
“一个村没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说:
“再说,我爱夜里耕地。”
曹青娥:
“为啥?”
侯宝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里大灯照着,才有意思。”
这时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里来试试?”
曹青娥:
“夜里我可不敢来,我夜里怕黑。”
侯宝山:
“你要想来,我夜里去接你。”
曹青娥以为是句玩笑,一笑,也没理他。这天半夜,曹青娥已经睡着,听到有人轻声拍后山墙;曹青娥起身,出门,转到墙后,竟是侯宝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后山墙,啐了侯宝山一口!
“你看着不爱说话,胆子倒大。”
侯宝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带她走出胡同,绕到村后,一路跑着到了地里。拖拉机正在地头等着,两盏大灯,照出二里远。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白天是犁地,现在成了犁黑。前边的黑,像白天身后的泥土一样,在两盏大灯的照射下,翻向两边。虽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灯在犁黑,旁边又有侯宝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温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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