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的触感徐徐清晰起来,是熟悉的温软,是熟悉的气息。她直觉地大口呼吸刚才失去的空气,又鬼使神差地,贪恋地贴上嘴唇,深深回吻了黑暗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他。
朱祐樘感觉到唇上的回应,又惊又喜,不再呼气喂她,转而挟住她的唇舌使劲吸吮了一番。他到安乐堂后,四下平静,他以为是他想多了,正欲离开,却看到有人在她门口,低低说了一句:“糟糕,人去哪里了?”不祥的预感一刹那袭上心头,他四处寻她,最后终于来到这个他一开始就想到,却迟迟不敢来的地方。
按下墙上机关时,手心全是寒意。里面的人显然受惊,发出不小的动静。可惜室内一片漆黑,月光照在门口完全不足以看清里边状况。他着急赶上前寻她,却被郭氏钻了空趁机逃了出去。他无暇管她,摸索着找到李慕儿,当碰到她脸上层层湿布时,他吓坏了。他差点以为她会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在他面前,再不会哭,再不会笑,再不能轻轻唤他的名。
幸好,幸好他来了,幸好他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她,幸好她还能醒过来……他一把将她拉起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不愿再放开。
李慕儿却不哭,不闹,不再害怕。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回光返照,不是碧落黄泉。
“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阿错……”
“嗯。是我。我在。别怕,我在。”
李慕儿手脚还未待松绑,不能回抱他,只好用脸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你终于肯下来看我!”
朱祐樘愣了愣,“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
李慕儿轻笑,“我知道。那一晚我练剑,你的脸就映在我的剑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我每天都不敢看你,怕万一戳穿了,你就不来了。我好想念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朱祐樘手却渐松,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李慕儿轻飘飘答他,“你先帮我松绑。”
束缚一解,李慕儿复又靠上他肩膀,细语道:“阿错,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肯来这里救我。”
☆、第一零一章:我一直在
朱祐樘全身一僵,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李慕儿主动环上他腰,低低安慰:“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事不可谏。
朱祐樘闭上了眼。
他曾在这个密室中生活了六年。
整整六年。
从他婴儿初啼,母亲便因怕他哭声被人发现殒命,将他藏在了这个石室中。于是他便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有机会被带出室外,看看星辰月色,摸摸石壁残影。
说来奇怪,那时竟也不觉得可怕,只以为世间本就没有白昼,只以为天下人皆是如此过活。
他不说话,李慕儿知道他陷入了回忆中。
她方才一直缠绕心头的那句话,便是他曾对她说过:“小时候在幽闭空间里长大,没见过太阳,体质自然差了”。
想到他说这话时的淡然,李慕儿不由又心疼起来,抚了抚他的背说:“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你别难过了,我……”
朱祐樘忽然拥住了她,温柔道:“没事,我不怕。从前不怕,如今更不会怕。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慕儿摇头。
“因为,我从不孤单。那时有母妃,此刻有你。即便你们不在身边,却一直在这里陪我。”
她的手被朱祐樘拉着捂上他胸口,那里跳动着的,不止是他的坚强,他的隐忍。更是她的支撑,乃至天下人的支撑。
“是,我一直在。”李慕儿脸上凝聚的水珠延到下巴,她反拽住他手揩掉水滴,又捂到自己心口,“你不在我身边时,亦在这里陪着我。阿错,你不要内疚此时不能放我回宫。六个月也好,六年也罢,无论我在何地,你永远只在我的这里,我亦不会孤独,不会害怕。”
失去视觉有时会让人恐惧,有时却带给人心安。便如此时,黑暗将两人笼罩,除了彼此的气息和心跳,一切都再入不了耳目。
………………………………
李慕儿是被朱祐樘抱出密室的。
这让正在满院子惊慌寻她的赵掌司十分诧异。朱祐樘穿着黑衣,她并未认出他来,所以她很犹豫是否应该叫醒其他掌司报告情况。
朱祐樘极为镇定地送李慕儿回房安顿好,又转头吩咐道:“皇上有令,女学士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既然在此养病,尔等就该替皇上好生照顾,切不可有所怠慢。尤其是你,若是女学士少了一根头发,皇上必会拿你是问。”
赵掌司吓得连连应着告退,再有百般不解,也只能吞入肚中。
李慕儿心里泛着甜意,却在听到他的几声咳嗽后荡然无存。她想告诉他,以后莫再凉夜来看她,可又实在舍不得说出口。
倒是朱祐樘自己开了口:“若是被人知道朕来这里探你,朕怕你的危险更甚。你,明白吗?”
他的手搭在她被水打湿的发丝上,李慕儿看着他的脸,忍了好久,还是不由自主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角,眼含涩意道:“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看过你了吗?”
“知道。”朱祐樘拉下她的手摩挲着她指腹的细茧,“你在影壁上刻痕数日子,我数你刻下的日子。”
李慕儿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不愿再多说什么惹彼此伤心,遂淡淡道:“快回去吧。我不走,我会等着,多久都等。”
朱祐樘鼻端也有些发酸,不敢再逗留下去,起身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她却像早已料到他会回头,单手半支起身体撑在床沿,冲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保重身体。”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朱祐樘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
回到乾清宫,他命人即刻捉拿了郭之桃过来。
郭之桃不知救李慕儿之人是他,一被带到就开始上告她的真实身份,言语之间充满厌恶和恶毒。
朱祐樘双拳紧握,突然想起那日马骢探她时警告过她的话:“万一……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这里了?”
万一他没有出现,是不是今晚她就死在那里了?
他忽地拍案而起。
郭之桃一惊,最后补了一句:“奴婢所言千真万确。李家人阴险毒辣,罪该万死,万岁爷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
“李家人阴险毒辣,那她可曾对你阴险毒辣?”
郭之桃心头一跳,她怎会不知,数日来,这李家后人非但不曾阴险毒辣,反而光明磊落,热情慷慨。所以她才会在听到她念千字文劝她时,差点心软,差点松手。
可满心的仇怨,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可以发泄的人,她怎能后悔?
“说啊,”朱祐樘怒意更甚,“你说不出,因为她没有,对吗?李孜省害了你父亲,可她没有。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却差点杀了她。到底是谁阴险毒辣?到底是谁罪该万死!”声量不觉提高,“来人呐!把这婢子押下去,即刻,杖毙!”
郭之桃跌坐在地,甚至忘了求饶。
怎么会这样?虽然她犯了杀人之罪,可李氏的身份,不是更该千刀万剐?!为何皇上言语间竟似百般护她?!
人很快被带下去,朱祐樘无力地靠在椅上,轻按着太阳穴假寐。
何文鼎满心都是震惊,他也是今晚才知道,女学士根本不叫什么沈琼莲,居然是,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李孜省的女儿。更加不敢细想,她为何会在宫里,为何皇上明知她的身份还……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是坏人,他不瞎,皇上更不瞎。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靠近朱祐樘,低声劝道:“皇上向来仁慈,这回真要处死郭氏吗?莹中若是在此,怕是不愿意看到……”
“她不愿意看到郭氏因她而死?”朱祐樘睁开了眼,望向她常站的位置,缓缓说道,“她会内疚。内疚她父亲杀害了她父亲,内疚她又要害死她……”
……………………
片刻后,何文鼎得令下去放过了郭之桃。
她已被打得很惨,却仍不甘心地爬过来揪住何文鼎衣摆问:“请公公明示,她分明是个罪人,怎得皇上如此庇护?”
何文鼎轻叹口气,蹲下好言道:
“她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第一零二章:风寒优待
坤宁宫。
皇后本已睡下,可听说内安乐堂的赵掌司有事来报,不但没有谴责,反倒着急起床召见了她。
赵掌司把夜里发生的事如实禀报,从李慕儿被人从密室中抱回房,到安乐堂有一宫娥神秘失踪,无一遗漏。
皇后听完神色复杂,半晌才挥手叫她退下,并吩咐她不准声张,只顾做好她交代的事即可。
又派人悄悄去了趟乾清宫。片刻后,便得了相关的消息。
没想到皇上还是去了。
皇后本能地一手覆在肚上,另一手却握紧了拳。坚硬的指甲狠狠地抓进肉里,她恍若未觉,顾自闭上眼纠着眉头沉思: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皇上对她的感情,竟真的这般强烈,这般放不下吗?
“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皇上。”
卧室里的熏香似有似无地淡淡浮着,有些事是时候摆到台面上来,而有些事,却要从长计议。
“德延。”
“奴婢在。”
“明日一早,去帮我找一个人。告诉她,可以用的筹码,也该拿出来用一用了。”
“是,奴婢明白。”
德延嘴角阴邪一笑。
等到皇后转眼,他才止了笑,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
李慕儿睡到晌午才醒来。
她总道自己是铁打的身板,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染上了风寒,倒也顺势坐实了来治疫病的流言,惹得众人更不敢轻易靠近。
期间马骢又偷偷来看了她一回,她没敢把差点遭人暗算丢了小命儿的事告诉他。而马骢还是见不得她受苦,非要带她走。她不肯,他便又放狠话:“你迟早病死在这儿,到时候我可不来给你收尸!”
李慕儿无奈撑额,“我头好痛,你不要这么凶嘛。”
马骢心中怒火顿时又化为一番柔情。
“你吃的那些药到底有没有问题?要不要我找青岩看看?”
“有道理。”李慕儿将碗里剩了一点还来不及端走的药蘸到帕子上给了马骢,假装正色道,“快拿去。说不定是慢性毒,总有一天把我和那赵姑姑一并毒死!”
马骢猛推了下她脑袋,心中却被她说的紧张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走,好赶紧去找何青岩。
李慕儿被推得顺势倒回床上,笑嘻嘻道:“骢哥哥,你可一定要为我收尸啊!”
马骢怒的把窗拍出了好大的声响。
…………………………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身上微微发烫,神识也有些糊涂。
李慕儿不自觉地把手探出了被子,把手心贴在被子外面,凉凉的,很舒服。索性把被子往下踢了踢,感觉到冷风从翻起的被角吹入,往衣襟处涌到心口,才昏昏欲睡。
可这种舒适感并没有维持太久,手不受控制地翻转了过来,好像是被人裹进了掌心里,被子也重新掖到了下巴上。悉索布料摩擦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忽然靠上的硬朗身躯。
李慕儿迷迷糊糊,却一点儿不觉得害怕,相反,是久违的心安。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那团身躯贴近了些。
对方似乎愣了愣,却又在瞬间将她抱紧。
他和着衣服躺进来,带着室外的夜雾薄凉,这无疑让李慕儿更加好受,不由满意地“唔”了一声。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其实印象中他的手经常冰凉,只有那几次抚上自己身体时,才那样火热滚烫。
李慕儿惊醒,好在背对着他,自己绯红的表情才没有被发现。
眼皮重的可以,鼻子虽然不通气却还是闻到了靠得极近的龙涎香。她放心闭上眼,吃力叫了声:“阿错。”
“嗯。我在。”
朱祐樘说罢把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轻搭在她额头,还好,不算太烫。他吐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想好了再不过来,可还是没有忍住。没有瞧见她,更是干脆溜进房来。
走近一看,却发现她微红着脸,蹙眉踹着被子,定是发烧了。想也没想就钻进被窝抱住了她,心中挖空的那个角落也瞬间填满。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不愿意扰了这温馨的气氛。不久李慕儿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朱祐樘闭着眼睛微笑,如果李慕儿此刻看一眼他,就会看到他满脸的宠溺表情。
他该走了。
动了动手指,见李慕儿没反应,他才小心地尝试将手抽出来。
却蓦地听到她低低地说道:“阿错,我爱你。”
声音虽然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