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真把皇上当陪宾呢啊?”
朱祐樘却格外温和,不介怀地挥了挥手,“无妨。今日不分君臣,便陪她胡闹一回。”
说得李慕儿也不好意思,过来给大家都斟上酒,举杯相敬,“莹中感谢各位当日恩情,却无以为报,只好先干为敬。”
众人跟着饮完。
钱福喝了酒,兴致高涨,笑道:“好酒!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对女学士,可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李慕儿一拍桌子,“可不是嘛!我也觉着你亲切的很,我们从前见过吗?”
钱福想了想,又饮一杯,方道:“见是没见过。不过,倒有一事,我也觉得奇怪。”
李慕儿还没问什么,朱祐樘便已接过话,“是不是觉得,你们的文风有些相像?”
“正是,”钱福继续说:“当日殿上读女学士文章,便觉得其中铺陈手法,用词习惯,都与臣有些相似。倒像是……”
“倒像是师出同门?”朱祐樘又接口。
“不错,臣幼时去私塾上学,曾路遇高人指教,后来就拜于他门下学习。可我这恩师是个爱好云游天下的,几年后不告而别。三年前,他却又出现在了我家门口,我能金榜题名,说来全是他的功劳。”
钱福几句话只讲了个大概,李慕儿却一字一句细细回味着。
他这恩师,难不成就是教她学问的陈公?
犹记得,当时年幼,与父亲在茶楼听说书,忽然有位老者进门与说书的争辩。说书的气恼,辩不过就要动手,李慕儿上前帮忙,还稚气地为他说话:“你说得都对,他说的不对。你别怕,真理是属于少数人的!”
陈公像捡到了宝,跟着她直到家门口,说要教她学问当她老师,工钱随意,食宿全包。
呵,原来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父亲一来看中他有才华,二来想把她培养成文武全才,爽快答应了他。
没想到这一教就教出了感情。
他总是循循善诱,耐心教育她不要功课做着做着就翻墙出去玩耍;他总是装神弄鬼,在房间里静坐说什么体认本心;他总是两袖清风,却大咧咧地叫她去为他讨口酒喝;他总是拒人千里,从不告诉任何人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他却又视她为女,做完功课就将她背在背上满院子跑……
可是他却狠心告别,在她家出事时放手离去……
朱祐樘和马骢担忧地看着李慕儿。她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直直盯着杯中酒,渐渐泛起水雾。
钱福偏又不知情地问道:“莫不是我这恩师,当年游荡到了女学士府上?”
马骢适时撞了撞李慕儿胳膊。
李慕儿反应过来,“他,陈公他可还好?”
果然便是恩师!钱福开怀大笑道:“他很好,身体健朗!这么说你我真是师出同门?”
李慕儿也笑起来,“是,若他是陈公,莹中在乌程,也受过他指点。只是不如你福气好,我不过偶有机缘,学了些皮毛而已。”
朱祐樘左侧坐着的兴王高兴说道:“原来竟有这种缘分!如此,你便该是他师妹!”
李慕儿嗯了一声,倒满酒杯相敬钱福,“那今后莹中当称呼你一声兄长!”
“好!妹子,干了!”钱福干杯饮尽,又思忖了一下道,“若不是当日皇上看得起我,叫我一同阅卷,我哪有机会应这声兄长?来来来,莹中,我俩敬一敬皇上才对!”
李慕儿照办。
马骢和兴王在旁恭喜,气氛立刻活络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热闹,几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钱福和李慕儿,不被他人灌得晕晕乎乎,也自己相敬得晕晕乎乎了。
饭后朱祐樘要午休,众人散去,各回各家。
院子被收拾个干净,李慕儿却留了一壶酒,自斟自酌起来。
未遇故人,却思故人,又哪还有什么故人?
她虽喝得慢,银耳还是怕她喝多,就过来劝,这不劝还好,一劝倒引得她耍起了酒疯。
只听她絮絮叨叨说道:
“银耳,姐姐今儿个高兴!”
“我兄长是金科状元!我是皇上钦封的女学士!”
“那小老头儿真是能干哈!桃李满天下呀!”
“我真是想念他……”
“想念父亲,想念娘亲,想念骢哥哥……”
“想念嬷嬷,想念小柯……”
“我还想……”
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李慕儿敛起仅有的神识,震惊地望着来人。
他挥挥手叫银耳退下,他坐到她身边,他穿着便衣,没有戴冠,他的眼神滚烫,他轻轻地问:
“你还想谁?”
李慕儿觉得胸口发烫,紧张的快要窒息。
她举起手,又无力地落下,张了张嘴,却无从开口。
过了半晌,才平复了不知从何而生的紧张情绪,镇定道:“你知道我先生,对不对?你叫兄长来阅卷,是因为你觉得他会为我说话,对不对?”
朱祐樘点了点头,“你还活着,我难免要查一查当年你家的情况。也是巧,钱福若没有考中状元,我不会问起他先生。我知道后,便想着或许他会帮你。幸好,没有看错他。”
李慕儿数日来被压下心头的情丝又爬了上来。
狠狠咬了咬唇瓣,硬着心肠断断续续说道:
“你何苦费尽心思留我在你身边?”
“我现在好后悔,我喝多了,我想毁约。”
“你放我走,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
“我……”
说话声越来越轻,朱祐樘只觉软香温玉入怀,竟是这厮醉倒在了他肩头。
他晃了晃酒壶,微笑摇摇头,抚着怀中人的脑袋,自语道:
“我也喝多了。你说的话,我没有听见。”
怀中人无意识,他自嘲扯扯嘴角,抱她上床躺好,才回乾清宫暖阁午憩。
哪里睡得着。
又起身,召来萧敬,将她的双剑取来,挂在了床尾。
☆、第十七章:五雷道法
六月庚子,襄王见淑薨,辍朝三日。
朱祐樘却没有闲着,照常带着李慕儿去内阁议事。
回转的路上,朱祐樘突然停步问道:“虏寇来犯大同边境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他这是在与她一个女子讨论国事吗?李慕儿惊诧,只好婉言:“皇上,微臣身为后廷女官,不敢妄言前朝之事。”
朱祐樘轻笑:“你如今整日旁听朝事,连折子朕都让你翻了,还有什么不可为的?”
听他言语轻松,李慕儿眼珠子转了转,大着胆子道:“这回你让新宁伯谭祐选军马二万练习,虏寇以为我们有所防备而遁走,是为大幸。可若他们知道了这不过是招兵买马虚张声势,难保不回来再犯。”
“是,”朱祐樘点点头,“大同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是以直到今日仍是驻了重兵把守。朕向来提倡采取怀柔政策,只是总有好斗虏民来扰。这也是朕的一个心腹大患。”
“大同与延绥接境,当可互相应援。”李慕儿想了想,又道,“只是若大同守臣先报奏于京请求借调延绥游兵,等你批复下旨,怕早就误了大事。”
朱祐樘问:“所以呢?”
“所以,”李慕儿弯腰拱手,“如果虏势紧急,皇上该准他们先调发然后奏闻。”
朱祐樘又点了点头道:“嗯,朕已经这样做了。”
李慕儿猛地抬头:“你耍我!”
朱祐樘噗嗤一笑:“可是,调兵如此容易,若是有人借此漏洞起兵造反,不也是个威胁?”
“那你就派个信任之人驻守两地,代替你抉择形势。”李慕儿说完又有心嘲弄他,“莫非你这毛头小儿初登大位,连个可以信任的将士也没有?”
朱祐樘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有一人倒是可用,守备天成都指挥使张安。”
李慕儿见他有些犹豫,便问:“可是有何不妥?”
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答道:“此人是朕入主东宫时就开始培养的心腹,忠心不二。”
“那就行了啊!”李慕儿又转念一想,“我从未听说过此人。这么说他是你安排在暗处的?你是怕将这心腹派往远境,他日京城起了什么变故,恐无人能在暗中帮你办事?”
朱祐樘不语。
李慕儿心中暗叹,她能够理解他身在高位的无可奈何与提防谨慎,也感慨他居然将这种密事拿出来与她相商,于是好言劝道:“你心胸足够坦荡,何惧京中无人能用?倒是这边关之事,变幻莫测,时不我待,派个足够信任的将士前去,你我方能安心。”
朱祐樘听完后嘴角突然微微上扬,轻快道:“好。就这么办。”
回到乾清宫,他便拟了旨,封张安为大同游击将军,掌管驻地防守应援。
李慕儿刚把他手中笔接回,就听他道:“今日事已毕,朕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李慕儿抚掌,“去哪里?宫后苑吗?听说宫后苑除了你们这些主子,旁人须得有你赏赐方可赏得,我这还没去览过世面呢。”
“不,比宫后苑更好,”朱祐樘似笑非笑,“我们呀,出宫去。”
李慕儿眼睛都亮了起来。
蓝空碧如洗,鸟声脆如曲。街市上人群熙攘,源源不绝。三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骑着马缓缓行着,引得百姓纷纷侧目赞叹。
李慕儿像久未出笼的小鸟,一路上东张西望。她女扮男装,穿着一身青布直缀,头戴一顶六合一统帽,看上去倒也不觉得怪异,反有股特别的英气。
而朱祐樘与她相同装扮,不过衣衫是沉香色的,且衣袖更为宽阔一些,更显得他气质儒雅。
另一位,则是被朱祐樘传来保护御驾的马骢。他身着黄色短衫罩甲,为了不露身份,腰间并没有配绣春刀,而是一柄普通长剑。
大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水粉香味飘于鼻端。李慕儿对这些女子物什不感兴趣,倒是被一处人声鼎沸的包围圈吸引了眼球,一个纵身跃下了马。
可她忘了自己内力已失。
这一落地不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马骢“小心”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人也已经跳下马冲她奔去。可惜他们一个在朱祐樘左边,一个在右边,哪里救得及。
居然从马上摔下来,李慕儿觉得没面子极了,赶紧从地上蹦起来,痛都不敢喊一声,拍拍屁股尴尬笑道:“没事,嘿嘿,没事。”
朱祐樘的大笑声却从马上传来:“是谁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说要骑马的?”
李慕儿的脸一下子绿了。
一脚踩在马骢脚背上,喝了句:“都怪你!”
马骢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后颈。
朱祐樘笑得更欢。
李慕儿索性不理他们,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马骢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转头望了望朱祐樘。
“让她自个儿去吧。”朱祐樘笑着冲他说,并不打算下马,就在原地张望着。
马骢只好也骑回马背。
马上居高临下,勉强可以看到里头情况。
正中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正舞着一把剑念念有词。
围观者窃窃私语。
李慕儿却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紧接着道士与她似乎发生了争执。
李慕儿转身回走,众人居然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马骢高声叫道:“骢哥哥,借你的剑一用。”
马骢犹疑看向朱祐樘,对方点了点头,他才把剑扔向了人群前方站着的李慕儿。
李慕儿对他做了个鬼脸,拔剑而舞。
虽然动作绵软无力,但她的一招一式都与那道士所舞没有分毫之差。
道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狡辩道:“你这是此刻临时所学,不过记性好罢了,凭什么说本道法术无用?”
“哼,”李慕儿一声冷笑,“你说有了道具你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看你缺的不是道具,而是天意。今日晴空万里,没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就算给你道具万千,也是唤不来半点雨水的吧?”
“你!”道士动了怒,“你这小子到底有何目的,竟敢污蔑我派五雷法?”
“五雷法?”李慕儿又比划了一段剑花,“你说的就是这个?”
道士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会使得?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慕儿正欲说话,身后朱祐樘不知何时从马上下了来,突然拽住她握着剑的手腕道:“莫要惹事。”
李慕儿撇了撇嘴,把剑还给一同过来的马骢,被带着走出了人群。
她满心不甘道:“干嘛不让我教训教训他,这种人就知道装神弄鬼!什么五雷法,这些招式不过是我爹编出来哄我玩的把戏,怎么就……”
她的话没能继续,在看到朱祐樘和马骢若有所思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后,便没有再继续。
她爹编出来的“五雷法”……
那她爹有没有拿这弄虚作假过?
李慕儿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用力甩开了朱祐樘的手,闭嘴爬上马去。
朱祐樘虚咳了声,扯开话题道:“好了,去办正事儿。”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