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像个江湖人,冷静。无奈,可是狠辣!
他变得像个武林人,好杀、嗜血,而且无情!
他强迫自己变的,惟有变,才能活。
而且才能报仇。
他能变吗?
从初战九龙奔江,到再入成都浣花,他的确已变了许多。
他身边的人更变了许多。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仿佛还可以闻其吟哦:“终生历艰险”,“饿走遍九州”,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安史之战役,一再被俘,九死一生,历尽艰险,终于入蜀,越天险剑门,而到了四川成都,浣花溪畔,得以舒散心怀,漫吟:
“橙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草堂秋色,如诗如画。
萧秋水、杜月山、曲剑池、古深禅师,还有曲墓霜、曲抿描一行六人,迅速穿过百花潭,黄昏时走过;日日薛涛之吟诗楼,入暮时,来到了剑庐。
剑庐是萧秋水的旧居,他年少喜游,名山大川,飞骑遍走,但最难忘的,却是他这一直未曾久留的咫尺之地。
那漂叶的溪畔,那柳荫的水边,那浣溪纱的小丽人,那嬉戏在河岸的孩子,那鸡犬相闻于耳的风景人情……
然而浣花溪今天没有人。
连动物也没有。
物是人非。
难道权力帮走过的地方,真个鸡犬不留?
萧秋水曾经在这里杀出重围,去请救兵。
他离开时矢誓要重返。
如今他回来了,却要重新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进去。
七月十四日。
就算是孤魂野鬼,也该回到了人间。
这个月色凄迷、夜色模糊的晚上,照着浣花溪的幽幽流水,萧秋水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他们一行六人,轻功都高,踏地下留一点声音,飞掠不惊一片落叶。
古深大师,原是少林高僧,少林寺高手虽重实战,甚少练习轻功,但少林弟子的基础,一向是最好的。古深幼时,已担着铁桶盛满满的水,来回少林石阶,每日不下百回,已具备了一流的轻功底于,少年时在梅花桩、竹箩筐沿上快步飞行,在轻功下的苦功,只怕很少人能比得上。
杜月山的檬江剑法,本就要身法很好的人才能使用的。
曲剑池的剑法,走古意一路,但他是三十岁方才学剑,是少数半途出家学剑有成的例子;三十岁以前,他是习“孤墓派”的轻功高手。
萧秋水的“浣花剑法”,也着重轻灵,而且如今他一身无穷内力,再得以轻功见长的梁斗和杜月山指点,只轻轻提一口气,便急如流星,使得曲剑池大为错愕。
曲暮霜、抿描当然比不上他们四人,但这对姊妹除了跟她们父亲学剑外,也跟当今天下三大轻功高手中排行第二的“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中的千里孤梅学过轻功提纵术。所以她们的轻功,自然也绝无问题。
现下她们走得却更快一些。
因为她们不敢走在后面。
因为她们感觉到有人向她们的后颈吹气。
气是阴寒的,她们后脖于已炸起一出疙瘩。
而且她们还看见月亮。
三个月亮。
雾气氤氲,月意朦胧。
暮霜、抿描就在此时看到了三个月亮。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月池里。
还有一个呢?
曲暮霜发出一声尖呼,曲抿描胆子较大一些,不过脚一旦软了,轻功也施不出来。
这时已接近萧家剑庐了,古深禅师等都提高了警觉,曲暮霜这一叫,四人立即停步,几乎是在同时间内,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古深禅师本来是往前直掠,陡然一止,然后似向前急驰一般,一下子就退到了后面:
曲家姊妹的身边。
杜月山则是一个斤斗,向前飞掠时忽然翻身,也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曲剑池却忽然旋身。
他的剑法原本就是在旋转中发出去的。
“漱王神剑”原本就是“泼玉剑法”和“披风剑法”、“疯魔剑法”、“旋风剑法”的合并。
他像龙卷风一般,一卷就卷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萧秋水则更是突然。
他突然听到曲暮霜的叫声。
他突然就到了曲家姊妹的身侧。
他这一身内力,令以内功深厚的古深,也为之侧目。
他们四人,正好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曲家姊妹,也护住了她们。
然后曲剑池喝问:“什么事?!”
曲暮霜惊恐地道:“你看……月亮……”
曲抿描大着胆子说:“有三个月亮。”
真的有三个月亮。
萧秋水却笑了。
浣花溪这一带,当然他最熟捻。
“因为有两个池塘。”
“晚塘在那边,秋池是这里,月亮隔着拱桥照下,通常会出现三个,甚至不止是三个的月亮。”
大家都觉得很好笑,然而又有些责怨。
胆大的人对胆小、怕鬼的人,通常是一面怨斥,其实一面也满足了他的英雄感。
甚至还有意作些鬼声鬼气来吓唬人,让胆小的更佩服他的胆大生毛。
所幸萧秋水等都不是那种人。
曲家妹妹都很不好意思,曲抿描忸怩地正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听曲暮霜又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
四人都变了脸色。
只见曲暮霜脸色全白,双瞳已变得惊骇无已,双手抓住自己,语不成音:
“那池……池里有……”
四人霍然转身,目凄迷,露寒重,河塘似神秘的鬼城,哪有半个人影。
然而曲暮霜仍颤声道:“人……那河里有鬼……”
大家凝看去,河塘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曲抿描扶住她,很想为她圆场,她眼光流盼,无奈地解释道:
“我这姊姊,胆子素来都——”
接下来一声惊叫。
叫声是曲抿描发出的。
她的脸色全白了,比曲墓霜更煞白,白得全无血色。
只听她尖声颤音道:“鬼……有鬼……”
四人回头望去,曲抿描的声音继续传来:“真的是有鬼……水鬼……”
然后他们果真看到了水鬼。
不是鬼,而是人。
人自水中浮起。
这人脸孔埋在水里,背上都沾满了浮萍与水草。
月亮照在这人的背上,像照在爬满蔓藤的墙上一样。
曲抿描又忍不住要惊呼。
她的胆子其实也不比她怕羞的姊姊大。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闪。
水中的人,湿淋淋地被拎起,放到岸上。
杜月山、曲剑池衣衫点滴未湿。
人是死人。
这死人死得很难看,眼睛全翻白,全身肿胀,舌头凸出来:足有四寸余。
古深忍不住呼了一声。
曲剑池猛抬头,目光如剑锋,出了鞘的剑锋。
“大师认得他?”
古深用手拨去死人头顶的水草,原来这死人是没有头发的。古深大师露出深恩的神情。
“我认得他。他是和尚。”
古深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不但是个和尚,而且是南少林的和尚。”古深禅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接道:
“福建少林虽不如嵩山少林那么博大恢宏,但也是江南武林泰斗。南宗掌门人和尚大师,据悉武功已不在北宗掌门人之下,南宗一般的规条与结构,都依据北少林为宗。”
北少林原本就是达摩东渡南来所立,源远流长,南少林本就是北宗分支。
古深沉吟又道:
“南少林除了和尚大师之外,还有两位长老,武功都很了得;至于在外联络与应事,却由两位少林高僧来主理,一位叫做狗尾,一位叫做续貂。”
少林僧人虽人在方外,不问世俗,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钱,来扩建寺院,也需要把耕种的蔬果售出,以养活寺中数百僧人。
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名字虽很好玩,但武林人一听,尤其是黑道上的人一闻,可以说闻名色变。
这两个和尚无疑等于是少林派出来在武林中主持正义的两个人。
有一次广东六榕寺被“山东响马”所占据,寺内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福建少林即刻派出了他们两人,然后“山东响马”都一声也再不响了。
“山东响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三十六人的组织,他们占据六榕寺,是为了要在那儿为根据地,做一番大买卖。
他们以为“借用”一下就走了,谁知道狗尾、续貂两位大师在他们未走之前,已到了六榕。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对狗尾、续貂大师两人的出手来说,简直就像没听说过。
三十六个人,一个活口也没有。
后来汀湖上才传说,这狗尾、续貂两位大师,本来就在少室山下少林寺中当护法的。
能当护法的必定都是少林戒律院、达摩堂中训练出来的人物,能够在这两个极端严格的地方出来的人,肯定是少林一脉的精华。只是这两位“大师”杀人大多,连少林方丈也只好搭间小庙让他们就在山下住着,不让他俩上山来。
然而现在古深禅师就说:“这个死人,就是福建少林寺的续貂大师。”
萧秋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那三个月亮,似是黑夜精灵的眼,无限诡秘可怖。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一双眼睛。
一双惊骇、恨绝,恐惧、死亡的眼睛。
一个活人,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双不是人的眼睛。
雾意弥漫,一个人跄跄踉踉,自拱桥上走下来。
他扼住自己的咽喉,几次差点没翻到河里去。忽然水面起了涟滴,原来是曲暮霜和曲抿描,似燕子一般抄水过去。
她们既知是人,而且是少林派的人,就不怕了。
有些人是只怕鬼而不伯人。
她们怕的似乎只是未知的东西,而不是已知的东西。
可惜她们不知道人才是最难知的。
她们抄过去,扶住他的时候,立刻发觉他也是一个和尚。
她们返头望去,只见古禅师眼里充满了悲伤,点点头道:
“他是狗尾。”
狗尾大师已断气,咽喉仍格格作声。
曲家姊妹扶住他的时候,他双眼往上翻,全是死鱼一般的眼白。
他是用自己的双手,扼窒了自己?
曲剑池闪电般掠了过去,扳开了他的手。
曲剑池只有四只手指,但曲家姊妹二十只手指扳不开的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给他一碰就开。
十道手指的红印,深深嵌在狗尾大师的脖于上。
他真的是扼杀了自己?
曲剑他也不禁觉得脚底下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他大声喝问。
“谁杀你的?”
狗尾大师已断气,人却还没有全死,他“滋滋格格”的喉咙,在这月夜里听来像被切断了脖干犹未死的雄鸡,令人牙都酸了。
狗尾只讲了一个字。
他讲完了这个字之后,就倒下去,死了。
他一生里最后的一个字是:
“鬼!”
第 四 章 鬼气霖霖
一个有道的高僧,居然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了一个“鬼”字。
曲家姊妹等顿时觉得这诡秘的月色里,有说不出的寒意,连桥下流着的,也不知是流水、还是血水?
曲剑池皱着眉心,端详狗尾大师,曲家妹妹真不知道她们敬爱的父亲为什么要看死人,死人到底有什么好看,
曲剑池抬头,眼睛又发出锋利的剑芒。
“狗尾不是给自己扼死的。”
往后的话更令曲家姊妹几乎站立不住。
“他是被咬死的。”
曲剑他用他唯一的拇指指着狗尾大师的咽喉,那里果然有两只淡淡的痕印。
牙印。
古深掸师点点头道,“他死的时候,血已被吸干。”
什么东西会吸血?
莫非是……
想到这里,曲暮霜呻吟一声,几乎要晕倒,向曲抿描挨靠了过去,身子抖动像大寒夜里没有棉被盖的乞丐,她没有真正地昏过去。
回为她怕这一晕要跟她妹妹一起摔到河里去——那个不知流着是水还是血的河里去。
她想着的时候,不禁又望了望流水。
人就是这样,越是惧怕的东西,越是好奇,想要看看它,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喜欢去鬼屋、爱听鬼故事的人,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然后曲暮霜就尖叫起来。
这一声尖叫,比任何一次都令人骇惊。
——因为河里流的确不是水,而是血。
血水:
月芒映在河上,像自古以来的毒牙一般,阴深而狠毒。河水像躺在月光上。
河的颜色似棕色,如果在大自天里,当然是红的,而今给月光一一照,迷雾一罩,似是赭青色。
一个令人作呕的颜色。
河里是血。
不但有血,而且有死人。
死人就一具一具,从上游漂来。
曲家姊妹快要晕过去了。
两个小家碧王、水佩风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