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会可能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不必介意。我:“你还要谈情说爱么?”她一愣,继而摇了摇头。
很快睡去,梦中有电话铃响,她甜甜地说了一阵,但我已无力醒来。在早晨的恍惚中,我习惯性地手搭上她的腰际,她的身体一阵颤抖,飞速地抓住我的手,说:“这个身子是别人的了,别逼它。”我刹那间清醒,坐起来说:“我是有风度的人,请你吃早点。”去了成都小吃店,她吃得心满意足。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那个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她登时警觉,双瞳透亮,紧抿嘴唇。
她上午商谈广告业务,下午去购物,晚上八点回到宾馆,见到等在电梯口的我。她款款地走到我身前,叫了声:“你在等我呀!”“呀”字拖得长长,成熟女性的她消失了。
回到房间后,我俩说起当年在一起的时光,她忘了好几件事情,略带嫉妒地说:“不是我,是你和哪个女人的事?”我苦笑着搂住她,说:“我没记错,是你忘了。”她靠在我胸口毫无动静,我打趣说:“你究竟还记得什么?”她:“坏了,不该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她的身体认出了我……之后,她问:“你是O型血么?”我:“为什么是O型?”她:“O型人很勇敢。”我:“不,我是A型,A型的人很偏执。”总之,坚持赢得胜利。
当我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心有默契地冲她眨眨眼,说:“去接吧,我没事。”她长吸一口气,说:“是门铃。”她走到门口看猫儿眼,马上跳回床上,小声说:“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原在南方,乘飞机赶来。她周身颤抖,说:“他爱我。”她示意我俩不出声,装作屋中无人。但过一会儿,屋门咔嚓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走路姿势略有颠簸,是左腿不好。他的鼻梁呈一种不常见的鹰钩型,古怪而英俊。他晃着手中磁卡,说:“全国的宾馆,我都能打开。”说完向长腿姑娘的脸扔去。
磁卡边沿在这种速度下会变得锋利,足以划伤她的脸颊。
我扬手打飞磁卡,来人嘿嘿笑了两声,背身坐在床头,说:“穿衣服吧,起来跟我打。”长腿姑娘叫道:“不要!”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来人稳稳坐着,后背上没有一丝衣褶。我的心凉了,我刚才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出手,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我穿衣下床后,他缓缓站起,凝视着我,有一丝微小的惊恐之色划过。从这一闪即逝的表情,我认出了他。
我叫:“邹抗日!”迅速转身,怒视着床上的长腿姑娘。她的脸埋在被子中,大半个身体裸露在外。我:“你要找情人,也不要找我认识的人呀!”邹抗日也斥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他!”我和邹抗日各喊一句后,彼此对视,尴尬地笑笑。三年前的暗拳赛上,他的鼻梁和左腿均伤于我手,不可避免地对我有着惧意。而他刚才表现出的速度,则令我方寸大乱。
两个丧失自信的男人,本能地迁怒于女人。我俩目光散乱,沉默少许后,倍感惭愧。长腿姑娘听没了动静,从被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大吼:“要打出去打!”我俩乖乖出去。
出宾馆,行走二十几分钟后,我问:“去哪?”邹抗日想了想,说:“动物园。”我表示同意,他扬手打车,我劝他:“何苦花那个钱呢?”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他跟我去坐公共汽车。进入动物园,我俩见到饲养员正给海豚鼠喂食,邹抗日兴奋地说:“肯定也在喂老虎!”我俩飞速起跑,同时到达狮虎山门口。跑步未分输赢,我说了声:“请。”邹抗日说了声:“客气。”同时迈步,并排走入狮虎山。
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栅栏的上层,老虎高空扑肉,落下后跳跃回旋,在狭小笼子中呈现出的灵敏度令人叹为观止。邹抗日赞道:“它是我老师,三年来我一直模仿老虎的动态,获益匪浅。中华武术的衰落,就是不向大自然学习,僵化了。”我表示同意,邹抗日肩膀一松,说:“武术能练到什么程度?能练过一只老虎么?我们要苦练的,是动物天生的,人类真是可悲。”为防御我,他的肩膀一直紧张着,听到我赞同他言论的话,他的肩膀松活起来。如果他渐渐获得自信,我便十分危险。
必须打击他的气焰,我说:“错。人是可以打败老虎的。”他哼一声,我补充:“因为老虎的脊椎是横着的,而人的脊椎是竖的。”在他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我挑起食指,朝天而立,比喻人类脊椎。
他的肩膀再次缩紧。
出了狮虎山,邹抗日一直愁眉不展,当走到两栖爬行动物馆时,他猛然拍下巴掌,叹道:“你说得对。”我俩在动物园走了一圈,邹抗日问:“现在去哪?”我想了想,说:“故宫。”
故宫门票四十八元,邹抗日请的我。行走在白玉阶梯上,邹抗日感慨:“西方最壮观的建筑是教堂,中国最壮观的建筑是宫廷。唉,说明我们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我反驳:“我们有许多的寺庙,不能说不壮观。”他:“你仔细想想,那些寺庙是不是在模仿宫廷?”难怪长腿姑娘迷恋他,连我都被他说服了。看着我钦佩的表情,邹抗日的肩膀再一次松活。我板起面孔,急思对策。
走至金銮殿时,我指着盘龙柱说:“为什么柱子上要攀两条龙呢?”邹抗日:“装饰呗。”我:“错。这是把脊椎发力的方式比喻在里面了。”邹抗日“噢”了一声,我继续说:“垂直脊椎的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祖先留下了真正能保护后代的技能,所以中国人信祖宗,不需要鬼神。”他沉默了。
自故宫后门走出时,邹抗日叹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教我几天武功,我就让你睡几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邹抗日垂头,彻底丧失了斗志。
我三言两语击败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
【四】
我俩依旧并排而行,但分出了胜者败者的姿态,邹抗日自觉地迈步比我小,比我靠后两寸。
故宫后门过了马路,便是景山公园。景山门口有饮料摊位,我俩精神消耗过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连要了七瓶。
他贪婪吮吸的样子小狗进食般单纯可爱,我忽然明白长腿姑娘因何爱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邹抗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个世纪初,中国考古队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盖骨,但在中日战争期间神秘失踪。最后的记录是,运送北京人头盖骨的箱子受过一队日本宪兵的检查。
邹抗日判断北京人头盖骨一定在日本东京,并取得了确凿的证据: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贤发生情变,退出香港影坛,伤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间主演一部日本科幻电影《北京猿人》。影片讲述日本科学家从北京人头盖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复活北京猿人,并让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参加奥运会,企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
他推断王祖贤为让中国人看到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电影,才不顾个人的惨痛,主演了它,为历史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头盖骨;
二、给王祖贤以幸福。
我赞道:“有仁有义,有情有爱,真的很容易打动女孩子。”他:“哪里哪里,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欢王祖贤?”他登时慌了,一口酸奶蹿入气管,挣扎很久,方喘上气来。
王祖贤也是位长腿姑娘。我嘱咐邹抗日,现在善待她,日后善待王祖贤。邹抗日郑重地答应我,然后我起身告辞,搭乘104路公共汽车。
靠窗有个座位,我坐下后,见邹抗日在窗下仰望着我。想起三年前分别的情景,我问:“你做什么职业,鸭中称王了么?”他:“不,我开了家烤鸭店,只进野生野养的鸭子,味道鲜美无比,有人管我叫‘烤鸭之王’。”我:“虽然工作性质不同,但称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俩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员腻烦到极点,大叫:“两位老哥,别搞得像火车站送别似的,这是公共汽车!”邹抗日松开扒着车窗的手,含泪问道:“为何把她让给我?”我:“因为……我要去冥王星了。”
邹抗日一惊,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看着认真写作业的彤彤,感到内心踏实。彤彤说现在学校交作业要求电脑打印,只有她还用笔写,十分丢人。她还说自己学英语的条件不足,我说你不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么?
她说某同学有个美国产的短频收音机,菠萝造型,可以直接收听美国本土电台,对于训练英语口语很有好处。
短频收音机需一千元,台式电脑需六千元。我到旧电器市场,看中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以两千元价格侃下。接着在西单商场看中一个名为“无线电发烧友最爱”的收音机,此收音机半个电视机大小,密密麻麻地布着三十几个按钮,售价三百元。
我问:“能收到短频么?”售货员:“这是专业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电影里国民党特务使用的电台。”我爽快地买下它。
只花两千三百元,便解决了七千元的问题,我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维是另一个角度,她期待能拿着菠萝短频在校园中行走,赢得羡慕的目光,委屈地说:“把这个特务电台抱到学校去,我会成为个笑话!”两天后,她对笔记本电脑也产生了敌意,因为这台电脑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网速度极慢,几乎没有它能显示的网页。
彤彤终于爆发,收拾东西要回父亲家。我警告那是个危险的选择,她出门前甩下一句话:“宁可被乱伦了,也不能在一个富裕的时代贫穷地活着。”我追出门,冲楼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么?”楼梯夹缝中飘上她模糊的声音,似乎是说:“时代变了。”我神不守舍地度过两天,终于忍不住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卤煮店增加了桌位,挤得不留余地。王总理了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胭脂鱼”发型,在橱窗后狠狠地剁着肥肠。
连叫他几声,他只随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顾不上看我。
我只好绕到卤煮店后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户挂上了翠绿色的窗帘,显得富于生机。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头来,见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卤煮店走上了正轨,家中换了新家具。我:“你——乱了么?”她:“女人总归是要傍大款的,与其傍别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码还有点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惨!”我颓然坐在椅子上,她走过来,温言解释她不是对我买的二手电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气短。她说:“发挥潜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说我要努力创业,早晚会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门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缩回了,掩面、关门。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抬头见是镶着灯泡串的前门城楼,金光闪闪,不由得作诗一首:
〖《前门一周》
有著名建筑
绕前门一周
令分别隆重
记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无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辞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观城楼吟此诗。伤感了半晌,猛地大彻大悟,见夜深无人,开口痛骂自己:“老兄,你怎么作上诗了?你也曾经花天酒地过,是个见过钱的人,所以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再挣到钱。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奋斗!”说得慷慨激昂时,背后响起哭声,音质凄厉,不似人类,吓得我脖颈僵硬。那哭声时断时续,终于凑出一句整话:“兄弟,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对,我该去挣钱!”
回头,见是个在商店门洞中避风睡觉的人,因在阴影中,一直未看见。他拎着一条破军大衣站起,快步走下台阶,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气。
他的乱发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犹如一堆利剑。他走到马路中央,转身向我挥手,喝道:“十年前我是个诗人,十天后我是个大款!”这是个半疯的乞丐,远处一辆深夜进城的载重卡车正飞速驶来,我喊道:“回来睡觉吧,挣钱没那么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黄金。”实在受不了亲眼见他被碾成肉酱,我快跑几步,钻入地铁。
地铁中乘客稀少,广播说末班车在三分钟后到达。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凉,那个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闭目祈祷,忽听检票员的怒骂声:“你怎么回事?你的票呢!”我睁眼,见拎破军大衣的乞丐正飞跑下台阶,一脸热情地向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