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出了问题。在这一部分,他同时展现了作家与社会哲学家的才能。他的调查研究构成此书的主体,这样的新闻作品理应列入濒临绝种的名单。
布隆维斯特发现达格是个严格的记者,几乎毫无处理不周之处。有太多社会新闻报导总是措辞严厉,让整篇报导变成自以为是的垃圾文章,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的书不只是揭发丑闻,更是宣战。布隆维斯特暗自一笑。达格小他十五岁,但他却在他身上看见自己当初挑战那些二流财经记者、汇集出一本引发争议的书时的热忱。至今仍有几家报社的新闻编辑群尚未原谅他。
达格这本书的问题在於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一个记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若非对自己的故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会出版的。目前,达格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把握,除了有几个弱点需要再进一步补充,还有一两个主张没有提出适当的证明。
下午五点半,布隆维斯特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根烟。爱莉卡已宣布办公室内全面禁烟,但此时只有他一人,这个周末也不会有人进办公室。他又工作了四十分钟后,才将他刚刚编辑过的章节整理好,放在爱莉卡的收文盘中让她校读。达格答应过第二天上午会用电子邮件,将剩余三章的完稿寄出,那么布隆维斯特便能利用周末看稿。他们预定在复活节过后的星期四举行主管会议,批准该书与杂志文章的最后版式。接下来便只剩美术设计,这只需克里斯特一人去伤脑筋,然后就能送印刷厂了。布隆维斯特并未请不同的印刷厂出价竞标,这项工作将委托摩根戈瓦的哈维格·雷克兰。他那本关于温纳斯壮事件的书便是交由他们印刷,价格好得不得了,服务也是一流。布隆维斯特看看时钟,决定再犒赏自己一根烟。他坐在窗边,俯视约特路,一面用舌头舔着嘴唇内侧的伤口,已经开始癒合了。他已经自问不下一千次:星期日凌晨在莎兰德住处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莎兰德还活着,而且回到斯德哥尔摩了。
自那时起,他天天试着与她联系,或是发电子邮件到她一年多前使用的邮箱,或是到伦达路来来回回地走。但他开始感到绝望。现在门牌上的名字是“莎兰德-吴”。选举人名册中姓吴的共有两百三十人,其中约有一百四十人住在斯德哥尔摩市区或近郊,却没有人住在伦达路。布隆维斯特不知道她是否有了男友,或是将公寓出租。敲门也无人应门。
最后他回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封老派但恳切的信给她:
莉丝,你好:
我不知道一年前出了什么事,但事到如今,就算像我这样的呆瓜也明白,你已不想跟我有任何联系。你想和谁在一起该由你自己决定,我无意多嘴,只是想告诉你我仍当你是朋友,也很想念你,希望能和你喝杯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不知道你惹上什么麻烦,但伦达路上的骚动确实令人惊慌。若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也知道,我欠你太多了。还有,你的袋子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要回去就告诉我,如果不想见我,只要给我邮寄地址即可。既然你已经明白表示不想和我再有任何瓜葛,我答应绝不再打扰你。
麦可
正如预期,她没有回他只字片语。
伦达路攻击事件当天早上,他回到家后打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餐桌上。有一个皮夹装了一张身份证、约六百克朗、两百美金和一张月票。此外还有一包万宝路淡烟、三个Bic打火机、一盒喉糖、一包面巾纸、一根牙刷、牙膏、三个卫生棉条、一包未拆封的保险套--价格标签显示是在伦敦盖特维克机场买的--一本有A4大小黑色隔页硬片的活页笔记本、五支圆珠笔、一罐梅西防身喷雾器、一个装着唇膏与化妆品的小袋、一具附有耳机但没有电池的调频收音机,以及星期六的《瑞典晚报》。
最有趣的物品是放在外袋的一把铁锤,拿取很方便。然而,对方出手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拿铁锤或喷雾器。她显然是用钥匙当手指虎--上头还留有血迹和皮屑。
钥匙圈上有六把钥匙,三把是一般公寓钥匙--大楼前门、公寓的门和安全锁的钥匙。可是三把都与伦达路大楼前门的钥匙孔不符。布隆维斯特翻开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他认得出莎兰德工整的笔迹,也马上发现这不是一本女孩的私密日记,其中有四分之三全都写满了看似与数学相关的记号。第一页最上方有一条方程式,布隆维斯特也认得。
(x3+y3=z3)
布隆维斯特的计算能力向来很强,中学毕业时数学还拿过最高分,当然这并不表示他是数学奇才,只不过是能吸收学校的课堂内容。不过莎兰德写在笔记里的公式,布隆维斯特不仅无法了解,就算试图去了解也办不到。有一个方程式写了满满两页,最后的地方还划掉做了修改。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否真是数学公式与计算,但由于知道莎兰德的特质,因此他猜想这些确实是方程式没错,而且一定有某些深奥意涵。
他来回翻阅了好一会儿,简直就像在看天书,但也多少了解到她想做什么。令她着迷的是费马定理,这个赫赫有名的谜题连他都听说过。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笔记的最后一页有一些非常简要的密码暗号,肯定和数学毫无关系,但看起来还是像个方程式:
(金发巨人+马哥)=NEB
这一行底下画了线又画了圈,他却毫无头绪。同一页最下方有一个电话号码,和埃斯基尔斯蒂纳一家租车公司的名称“汽车专家”。布隆维斯特捻熄香烟、穿上夹克、设定好办公室的警报系统,然后走到斯鲁森的巴士总站,搭车前往一个雅痞区--位於兰纳斯塔湾附近的史托切。妹妹安妮卡·布隆维斯特·贾尼尼邀请他去参加派对,这天是她四十二岁生日。
※※※
复活节的长周末一开始,爱莉卡便以充满焦虑的心,发了狠地慢跑三公里,最后跑到盐湖滩的汽艇码头。之前一直懒得上健身房,因此觉得全身僵硬、身材走样。跑完后走路回家。丈夫在现代博物馆演讲,回到家至少都八点了。爱莉卡心想待会要开一瓶好酒、在按摩浴缸放水,然后引诱他。这样至少能让她不再想着令她苦恼的问题。一星期前,她和瑞典最大媒体公司的总裁一块吃中饭。吃沙拉时,他非常认真地表示有意延揽她担任该公司规模最大的日报《瑞典摩根邮报》的总编辑。董事会讨论过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我们一致认为你将会是报社的一大资产。你正是我们想要找的人。附带的薪资条件让她在《千禧年》的收入显得微薄到荒谬。
这项工作机会就像晴天中的霹雳,使她无言以对。为什么是我呢?对方始终含糊其辞,但慢慢地也透露出一些端倪:因为她有名气、受敬重,而且肯定是个有才华的编辑。两年前,她将《千禧年》拉出险境,令他们印象深刻。《瑞典摩根邮报》也需要以同样方式重生。这家报社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因此订报率每况愈下。爱莉卡是个有力量的记者,拥有影响力。让一个具有女权思想的女性带领瑞典最保守、以男性为主的机构之一,可说是挑衅而大胆的主意。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应该说是几乎所有人。有份量的人全都站在同一边。
“可是我并不认同这份报纸的基本政治理念。”
“那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会公开唱反调的人。你是来当上司,不是党部特工,社论版的问题自有其解决之道。”他没有说太多,但其实这也有关阶级。爱莉卡拥有好的出身背景。她告诉他说这个提议的确很令她心动,但她必须再好好想想,无法立刻答覆。他们答应给她一点时间,但希望能尽快。总裁并解释说如果酬劳是令她犹豫的原因,很可能还可以协商更高的数字。此外还包括一项异常丰厚的黄金降落伞条款。你也该开始想想退休计划了。她的四十五岁生日即将到来。她曾经当过见习的菜鸟与临时雇员,后来凭着自己的实力组成《千禧年》团队,成为总编辑。拿起电话回答要或不要的时刻愈来愈接近,她仍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个星期,她不止一次想要和布隆维斯特商量这件事,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反而瞒着他这个工作机会,因而深感内疚。
有一些缺点显而易见。如果答应了,就表示得和布隆维斯特分道扬镳,因为不管他们能提供多优厚的条件,他也绝不可能跟着她到《瑞典摩根邮报》。眼下他并不需要这笔钱,而且他也愈来愈习惯依照自己的步调,优哉地写文章。
爱莉卡很喜欢《千禧年》总编辑的职务,这让她在新闻界获得了她几乎自认为配不上的崇高地位。她一直不是写新闻的人,这不是她的专长--她觉得自己的文笔很差。但话说回来,她却是一流的广播人或电视人,而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个杰出的编辑。何况对於实际的编辑工作,她也乐在其中,这可是担任《千禧年》总编辑必备的条件。然而,她心动了。倒不是因为酬劳,而是接下这份工作后,她必然能晋身瑞典的红牌媒体人之列。这是一生难得一遇的机会,总裁如此说。
就在走到盐湖滩大饭店附近某处时,她才惊觉自己实在无法拒绝。想到有必要告诉布隆维斯特,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
在安妮卡家的晚餐,一如往常有点混乱。安妮卡有两个小孩:十三岁的莫妮卡和十岁的詹妮。丈夫安利科是某家国际生物技术公司北欧分部的主管,要负责监护与前妻所生的十六岁儿子安东尼奥。另外前来用餐的还包括安利科的母亲安东妮亚、他的弟弟皮耶特洛、弟媳爱娃罗塔以及他们的孩子彼得和尼古拉,再加上安利科住在附近的姐妹玛琪拉和她的四个孩子。安利科的姑妈安吉莉娜一向被家人视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即使精神状态正常时也是极端怪异,但她和新男友也都受到邀请。
因此在摆满食物的餐桌周围,情形十分混乱。叽哩呱啦的对话中夹杂着瑞典话和义大利话,有时则是同时进行,更烦人的是一整晚安吉莉娜都在大声询问--好让想听的人都能听见--为什么安妮卡的哥哥还未婚,甚至还说她朋友的女儿当中有一些适合的对象,可以介绍给他。最后布隆维斯特气恼地解释说自己也很想结婚,只可惜心爱的人已是有夫之妇。就连安吉莉娜听了都噤声了好一会儿。
七点半,布隆维斯特的手机响起,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关机,好不容易找到不知是谁帮他挂在门厅外套架上的夹克,再从内袋掏出手机时,差点就漏接了。是达格。
“有没有打扰你?”
“还好,我正在和我妹妹以及她丈夫那边一大家子的人吃饭。怎么了?”
“两件事。我试着联络克里斯特,但他没接电话。”
“他和女友去戏院看表演了。”
“该死。我本来和克里斯特约好明天上午带着书的图片和图表去办公室,他要利用周末看一下。可是米亚临时决定去达拉纳,在她父母家过复活节,顺便让他们看她的论文。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但有些照片无法用电子邮件传送,能不能今晚请人送去给你?”
“可以呀……其实我现在人在兰纳斯塔,还会再待一会儿,不过晚一点就会回去。如果绕到安斯基德也不算太远,乾脆我顺便去你那里拿好了。十一点左右可以吗?”
“可以。第二件事……我想这应该不是好消息。”
“说吧。”
“有个地方出了点问题,我想送印前最好查证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
“札拉。”
“嗯,那个黑帮分子,好像大家都很怕他,谁也不想提的那个人。”
“就是他。几天前我碰巧发现他的消息。我相信他现在人在瑞典,应该也是第七章嫖客名单的一员。”
“达格,只剩三星期就要出版了,你不能现在才开始挖新的东西。”
“我知道,但情况有点特别。我和一名警员谈过,他发现了关于札拉的一些事。总之,我认为下星期找个几天时间在他身上下工夫,应该会有收获。”
“为什么偏偏是他?书里还有很多混蛋。”
“他似乎是个超级大混蛋。没有人确实知道他的身份,我有个直觉,再花点时间打听打听是值得的。”
“绝对不能忽视你的直觉。”布隆维斯特说道:“但老实说……期限不能往后延。印刷厂已经预约好了,而且书和杂志必须同时上市。”
“我知道。”达格的口气略带失望。
“晚点再打给你。”布隆维斯特说。
※※※
米亚刚煮好一壶咖啡,倒入餐桌上的保温瓶时,听到门铃响。再过几分钟就九点了。达格离门较近,心想可能是布隆维斯特提早来了,也没有先从鹰眼往外看便开了门。不是布隆维斯特。而是一个像玩具娃娃似的矮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