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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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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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默不敢再对他谈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

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这:

“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

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对去对他说:

“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他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

夏尔居然咒骂起来:

“我讨厌你的上帝!”

“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

包法利己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

六点钟,广场上响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

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三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

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

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上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尼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

“不过,”药剂师不同意,“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作用?”.

“怎么!”神甫说,“不祈祷!难道你不是基督教徒?”

“对不起!”奥默说,“我钦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种道德观……”

“不对!所有的经文……”

“呵!呵!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谁不知道,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

夏尔进来了,他走到灵床前,慢慢拉开帐子。

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簿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去,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

教堂的钟敲两点。听得见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脚下流过,流进黑暗中去。布尼贤先生劲头一来就大声擤鼻子,奥默却用笔把纸刮得吱吱响。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说。“你走开吧,何必在这里看得难过呢!”

夏尔一走开,药剂师和神甫又恢复辩论了。

“应该读伏尔泰!”一个说,“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应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另一个说。“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

他们争得脸红耳热,他们同时各讲各的,谁也不听谁的;布尼贤气得要命,说对方胆大脸厚;奥默觉得奇怪,说神甫怎么这样愚蠢;他们差不多要破口大骂了,偏偏夏尔又忽然出现。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时时刻刻跑上楼来。

他站在她对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专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就忘记了痛苦。

他记起了感应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迹;他自言自语,只要专心致志,也许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弯下腰来,低声叫道:“艾玛!艾码!”他使劲呼出的气息使烛影在墙上摇晃。

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赶来了。夏尔拥抱她的时候,又是涕泪纵横。她也像药剂师一样,想劝他节省丧葬的开销。他气得这样厉害,她只好闭口不谈;他反倒支使她到城里去,买些必不可少的东西。

夏尔整个下午没人作伴;贝尔特送到奥默太太家去了;费莉西待在楼上房间里,和勒方苏瓦大娘一起守灵。

晚上,他接待来吊唁的人,他站起来,和吊客握乎,说不出话,然后大家挨着坐下,在壁炉前围了半个圆圈。大家低着头,跷着腿,隔不多久就发出一声叹息;每个人都觉得无聊透顶,但是谁也不好意思说是要走。

奥默两天来,只见他在广场上,九点钟又来到这里,带来一堆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带来一满瓶漂白水,要给房间消毒。这时,女佣人,勒方苏瓦大娘,包法利奶奶围着艾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给她蒙上绷紧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缎鞋。

费莉西哭着说:

“啊!可怜的太太!可怜的太太!”

“瞧她,”旅店老板娘叹息着说,“她看起来还是多么可爱!谁敢说她不会马上爬起来呢!”

随后,她们弯下腰去,给她戴好花冠。要戴花冠一定要把头抬高一点,那时一股黑水从嘴里流了出来,好像在呕吐一样。

“啊!我的上帝!当心袍子!”勒方苏瓦大娘叫了起来。“来帮帮忙吧!”她对药剂师说。“难道你还害怕?”

“我会害怕?”他耸耸肩膀答道,“哎!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学制药的时候,在市医院还没见过死人吗!我们还在解剖尸体的阶梯教室里做过五味酒呢!死吓不倒哲学家。我不是时常说,要把遗体送给医院,可以对科学作出贡献吗!”

神甫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身体如何;听了药剂师的回答,就说:

“打击太大了,你知道,恢复还要时间。”

于是奥默祝贺他,不像凡夫俗子,不会失掉终身伴侣;结果两人对神甫不结婚的问题争论起来了。

“因为,”药剂师说,“男人怎么少得了女人?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

“不过,木头刀子!”教士喊了起来,“你怎么能要一个结了婚的人,比如说,保守别人忏悔的秘密呢?”

奥默攻击忏悔。布尼贤为忏悔辩护;他大加发挥,说忏悔可以使人改过自新。他举了道听途说的小故事来作证明,一些小偷怎么一下变成好人。一些军人一走进忏悔厅,立刻看清了自己的罪过。弗里堡有一个神甫……

他的对方己经睡着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气闷,就去打开窗子,却把药剂师惊醒了。

“来吧!吸口烟!”他对他说。“一吸,就不困了。”

狗叫声断断续续,拖得很长,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

“你听见狗叫吗?”药剂师问。

“有人说,狗闻得到死人的气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样,一有死人就会飞出蜂窝。”

奥默没有反驳这些谬论,因为他又睡着了。

布尼贤先生更挺得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然后,不知不觉地下巴一耷拉,放松了手里的黑色大书,也打起鼾来。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肚子鼓起,脸皮浮肿,眉头皱紧,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在睡觉呢。

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他来向她告别。

香草烧得还在冒烟,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星,夜显得静。

熔化了的蜡烛油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复尔看着蜡烛燃烧,烛焰发出的黄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白得好像月光。艾玛在长袍下看不见了,仿佛已经化为气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朦朦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吃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溶合为一了。

然后,忽然一下,他看见她在托持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有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声;wωw奇書网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爆裂声。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态度,她的姿式,她的声调。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没完没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扑扑地跳,慢慢地用手指头揭开了她的面罩。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搂下厅子里去。

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的头发。

“剪吧!”药剂师答道。

但她不敢动手,他就手拿剪刀,亲自上前。他抖得这样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

药剂师和神甫又重新争论起来,争争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责怪。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画在地上。

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蛋糕。

到早晨四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

“说老实话。我很高兴吃点东西。”

神甫不近人请;他出去做了弥撒就回来;他们两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甫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

“我们总会不打不成相识的!”

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但是大号棺材太大,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最后,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钉好,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涌来了。

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第十节

他在艾玛死后三十六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不明不白,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开头好像中了风一样倒了下去。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给鞋子装上马刺,马不停蹄地走了。一路上卢奥老爹不停地喘气,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天亮时,他一眼看到三只黑母鸡睡在树上,这个不吉利的兆头吓得他打哆嗦,于是他向圣母许愿,要送教堂三件祭披,还要光着脚从贝尔托公墓一直走到瓦松镇的礼拜堂去。

他一到玛罗姆,就用双手围成喇叭呼唤店家,肩膀一顶,撞开了店门,一下跳到荞麦袋前,把一瓶甜苹果酒倒进了马槽,然后又骑上他的小马,跑得马蹄迸出火星。

他心里想:不消说,她不会没有救,医生不会没有办法,这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人家讲过的起死回生的奇迹。

随后,她又好像死了。她就在他眼前,仰面躺在大路当中。他赶快拉住缰绳,幻影却又消失了。

到了坎康普瓦,他要给自己打气,就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三杯咖啡。

他又怀疑信上是不是写错了姓名。他摸摸衣袋找信,信摸到了,但他不敢打开来看。

他甚至猜想,这也许是“恶作剧”,有人想要报复,或者是异想天开,要出出气;要不然,若她真个死了。父女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但他没有感到!乡下还和平常一样:天是蓝的,树在摇摆,羊在走羊的路。他看见了荣镇;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拼命地跑,拼命地打马,打得马肚带都滴血了。

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

“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

包法利也一面啜泣,一面答道:

“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是天大的不幸!”

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

“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要沉得住气,管它呢!要想开一点!”

可怜的丈夫想要拿出丈夫气来,他翻来覆去地说:

“是……要挺得往!”“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得住的,哪怕天打雷劈,我送她也要送到头。”

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

他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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