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拘谨,不再说话。王琦瑶就问小林书温得怎么样了,考场设在哪里,十之八九是由盛我抢着回答了。小林来不及说一两句的,只得低头看那碟子上的花纹和金边,想这样的细瓷如今是再难见了。这小林虽然年轻,却是有一股怀古的心情,看什么都是老的好。倒不是说他享用过它们的好处,而是相反,正因为他没有机会享用它们。那些老口子他都是听父母们说的,他那样的公寓,谁没有一点好回忆?小林在薇薇家看到了些老日子,虽是零星半点,却货真价实。王琦瑶又对他说,以后来找薇薇说话,就上楼来,不必客气,站在路灯底下,难道是喂蚊子?小林就笑了,薇薇却说:人家又不是客气,人家是不认识你。王琦瑶听她这话说得失分寸,便不搭理她,收拾起碟子进了厨房,小林也起身告辞了。
往后,小林来了,便不在窗下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而是径直上楼来,在楼梯口喊一声。王琦瑶总是找个借口让出去,给他们自由。过上一段时间回来,也是为了替他们做点心。做完吃完,小林也到了回家的时候。这是能叫人安心的夜晚,尤其是在决定命运的考试来临之前,可使人分出心去。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这是些和命运无关,或者说给命运打底的东西,平时谁也不会注意,那就是日常生活。王琦瑶有一种本领,她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使你一下子看见了它。这时你会觉着,哪怕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它呢!这礼物对一般人,比如像薇薇,还显不出好处,因他们本也无所谓进退的。可对于小林这样求胜心切的,却无疑是一帖良药。
到了临考前的几天,小林几乎天天都来了。由于紧张,也由于要克服紧张,小林变得话多起来。因薇薇多半是有些胡搅蛮缠,或是不懂装懂,所以,小林的说话大半是对了王琦瑶的。他告诉王琦瑶,他父亲原是一个孤儿,在徐光启创立的天主教学校里,有一日学校来了一个老人,要听孩子背圣经,将背得最快最好的一个领为养子,这孩子便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曾在美国留学。如今,他一心希望他们孩子能上大学,事业成功,可上面两个大的,一个下乡,一个进厂,都与读书无缘,希望就寄托在他身上了。王琦瑶听后便笑道:凡天下父母的希望都是有些言过其实,说到底就是要儿女好,因此你也不必顾虑他们太多,只想着自己尽力就行,再说他们要小林你考大学也是因你实在是读书的料,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希望,你要光想着他们,倒把自己给忽略了。她这一番话不是替他开释责任,而是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小林听了心里真的豁朗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他继而向王琦瑶介绍他的母亲,一户中等人家的女儿,缩衣节食地供她读完中西女中。薇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了,嚷着要出去逛马路,小林只得截住了话头,却是恋恋不舍的样子。薇薇登登地下了楼梯,小林跟在后面。一走到弄堂里,薇薇就说:你和我妈倒有话说。小林说:这有什么不好吗?薇薇说:不好!就不好!小林见和她无理可讲,一扭头推上自行车走了。两人不欢而散。
就这样,考试的日子到了,考完后的下午,小林不回自己家,倒从考场直接去了薇薇家。王琦瑶见他来,一边端出绿豆百合汤给他消暑,一边就到公用电话打电话给薇薇,让她提早下班回来。经历一轮考试,小林竟瘦了一圈,精神却不错。问他考得如何,只说还可以,见他按捺着的样子,知他是有话要等薇薇来说的,便也不多问,给他找了几张报纸看着。不一会儿,薇薇进门了,高跟鞋一踢,抱怨着渴和热,竟像是她考试回来。小林等她问些考试的事情,她也不问,却问晚上有什么电影看,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又说如今已流行一种什么款式,再不赶上就要过时了。王琦瑶有些看不下去,只得代薇薇向小林提些问题,有哪些题目,回答得如何,等等。小林这才得以报告考试的情形,虽是以平淡的口气,却依然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尤其是外语这一门,几乎连他预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考到,自然得心应手。薇薇听了也很高兴,闹着要小林请她吃红房子,王琦瑶便阻止说:小林还没回过家,大人都在等他,再说又不是接到录取通知了,分明是敲竹杠嘛!小林却说无妨,家里可打个电话回去,至于录取不录取,那也由不得他,总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总归问心无愧了!虽是豁达的话,也是要有十二分把握撑腰的。王琦瑶便由他们去,两人走到门口,小林又回过身说:薇薇妈妈也一起去吧!王琦瑶自然是推辞,实在推辞不掉,薇薇又说些不耐烦的话,使局面有些尴尬起来,王琦瑶就说,也好,不过由她请客,算作犒劳小林吧!然后她让他们先走,她随后就到。等她换了衣服,拿了些钱,来到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已是七点钟光景。夏天的黄昏总是漫长,太阳已经下去了,光还在街道上流淌。这种黄昏,即便一千年过去,也是不变,叫人忘记时光流转。这一条茂名路也是铁打的岁月,那两侧的悬铃木,几乎可以携手,法国式的建筑,虽有些沧桑,基本却本意未改。沿着它走进去,当看见那拐角上的剧院,是会有些曲终人散的伤感。但也是花团锦簇的热闹之后,有些梦影花魂的。这一路可真是永远的上海心,那天光也是上海心。她看见了绿树后面的红房子,想这名字也起得好,专叫人不老的。这时,路灯亮了,黄黄的,反倒将天映出了夜色,蒙着层薄雾。
王琦瑶隔着餐馆的玻璃门就看见了薇薇和小林的身影,两人头对头地在看菜单,有一些灯光罩着他们。王琦瑶不觉停了一下,心想:几十年的岁月怎么就像在一转眼间呢?她推门进去,走到他们面前,薇薇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还当你不来了呢!口气里是有些嫌她来的意思。王琦瑶却作不知,反是说:说好请你们,怎么能不来。接着就是薇薇点菜,大包大揽的,专挑贵重的点,是向小林摆阔,也是敲母亲竹杠。王琦瑶本想随她,但见她太不顾自己面子,有意要给点颜色,便将薇薇点的菜作了番删减,又换了几味价廉物美的。薇薇难免争辩,王琦瑶就说:你不要以为贵就是好,其实不是,说起来自然是牛尾汤名贵,可那是在法国,专门饲养出来的牛;这里哪有,不如洋葱汤,是力所能及,倒比较正宗。这一番话把薇薇说得哑口无言,从此就不开口,沉着脸。小林却听出这话里的见识,也是和老日子有关的,便引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王琦瑶则有问必答,百问不厌。
转眼间,面前摆满了大盘小碟,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有一些稀薄的热汽弥漫着,哈着人的眼睛,眼里就有些湿润。窗外的天全黑了,路灯像星星一作亮起来,有车和人无声地过去。树在晚风中摆着,把一些影一阵阵地投来,梦牵魂萦的样子。这街角可说是这城市的罗曼蒂克之最,把那罗曼蒂克打碎了,残片也积在这里。王琦瑶有一时不说话,看着窗外,像要去找一些熟识的人和事,却在窗玻璃上看见他们三人的映像,默片电影似地在活动。等她回过脸来,一切就都有了声色。眼前这两人真可说得天生地配,却是浑然不觉。王琦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动刀叉,她禁不住有些纳闷: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第二章
5。舞会
舞会上,那安静地坐在一隅,很甘于寂寞的女人,就是王琦瑶。她守着一堆衣服和包,脸上带着些宽容的微笑,看着舞场中的人群,似乎是在说:你们都跳错了,但也无妨。一个晚上,她也会有几次出场,和她作舞伴的是几个年轻的男女。当你靠近他们,便可听见她轻声的指点,才晓得她是教他们来的。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为她的舞步作评价,只觉得她的从容和镇静。在这种年轻人成堆的地方,能保持这风度着实不容易。像她这样年纪的人,无论男女,在每个舞场,平均都有一个或几个,专为舞会倒溯历史的。他们为舞场带来了绅士和淑女的气息,是三四十年前的,虽然不起眼,却是舞场的正传。他们上场时,一律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初看上去,你会以为他们是把跳舞当工作,本着负责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心底的快乐。这快乐不是像年轻人那样如水漫流,而是在渠道里流淌,不事张扬却后劲很足的样子。相形之下,年轻人那快乐就只能叫做疯狂。这时你会明白拉丁舞的妙处,它将人的好情绪,严格规范在有序的动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达,它几乎是含有哲学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场里,无一不显得落落寡合。这时节,迪斯科还没流传来,可年轻人已经没了耐心,他们跳起舞来,大多动作草率而冲动,他们喜欢快速的舞曲,因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们太急于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会不会的,跳起来再说。他们不晓得约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乐细水长流,并且滋生繁衍。他们太挥霍了,往往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够一夜用的。于是他们便一夜连一夜,是预支快乐和激情。但那疯狂劲真是能感染人,在旁边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着,血涌上了头。
有一次,是区政协举办的舞会,小林搞来入场券,几个人又去了。在这里,王琦瑶看见了真正的拉丁舞。和以前去的舞会不同,这一次来的有一半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穿着灰或者蓝的家常衣服,熟人和熟人围坐一桌。舞场设在饭厅,空气中有着油烟的味道。地也脏了,重新拖过,又洒上一些滑粉,显得邋遢。天花板熏黄了,可是那一周边沿却是文艺复兴风的花样,廊柱也是罗马式的,还有迎向花园的拱形落地窗。灯光大亮着,倒不如暗些好遮一遮那个旧。这一亮,便什么也逃不过眼睛了,连那脸上手上的老年斑,都历历可数的清楚。后来,音乐响了,从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里放出,沙沙哑哑的,在空廓的大厅里,显得有些软弱。二三小节过去,便有几对上了场,缓缓地滑行着。在那高大的穹顶之下,人变虚变小了,就像个小人国似的。可这些小人儿全是舞蹈家,有过几十年舞蹈的经验,那舞姿全是炉火纯青。别看他们不动声色,内里可是胸有成竹,路数全在心中。这是三十年不跳也不会忘的,因为学的时候下工夫,练的时候也下工夫。虽是小人国,可那脸上的表情却跃然入目,几乎称得上是肃穆。你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吗?你晓得他们眼睛里看见了什么吗?这真是猜不透。他们看上去都有些悲喜交集似的,悲的什么又喜的什么呢?年轻人都有些瑟缩,不肯下去跳,在跳的也放不开手脚。今晚的舞场被凝重的气氛笼罩。这些头发花白的舞者,都是没有年纪的人,无古无今的,这大厅也是无古无今。拉丁舞真是了不起,它有穿越时间隧道的能力,无论是旧,是老,是落拓,是沧桑,有了它垫底,就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高尚。
王琦瑶怂恿薇薇他们去跳,自己坐在边上。有风从落地窗里吹进来。她看着眼前的场面,觉得就像是从三十年前照搬过来的,只是蒙了三十年的灰垢,有些暗淡了。她甚至看得见旧窗慢上,有成缕的灰尘缓缓地飘落下来,坠入画面,消失了踪迹。等年轻人渐渐加入进去,那画面的颜色才鲜明起来。有几个是身着盛装的,虽和现境不相配,跳得也不怎么样,可那衣袖裙裾,却不由分说地夺人眼睛。青春也是夺目的,只那么几点,便将气氛活跃起来。有些乱,分明是错了节拍,却也顽强地向下走,直到曲终。还有误以为舞步就是走步,于是纵横交错,满场地梭行。正跳着,忽然来了两个抬汽水箱的人,号召人们凭入场券去领汽水。于是就有等不及的,从舞蹈的人丛中穿越,去领汽水。拔瓶盖的声音连成一片。还有人自作主张跑到录音机处,将奏到中间的舞曲按停,换上自己带来的磁带,叫人停不了又接不上。好了,这下全来了,连那民间的山歌都作了快四步跳,方才那古典派的一幕则作了鸟兽散,七零八落的。王琦瑶正坐着,忽有人来请她跳舞,倒是一位老先生。这时,舞会已到了将近尾声的时分,有些如火如荼,渐渐不分你我,天下与共的气氛。王琦瑶缓缓被带入舞池,前后左右都是人,却谁也不看谁,沉浸在各自的舞步中。虽是同一支舞曲,但每个人都觉着是自己的,各有各的跳法。这老先生的舞步就像是跌跟,长了便觉出那步子里的节律。在一片活跃之中,这样的舞步就像是海里不动的礁石。王琦瑶从这老人的舞步里就已经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