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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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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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想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片巧克力时,另一阵风连饼干都从我的右手指尖夺走。
  再迈出下一步之前,我在那里整整十分钟动弹不得。
  绝望加深了。
  因为行动中吃的粮食没了。
  迈开脚步。
  我踏出几近绝望的一步下山。
  然后——
  走了多久呢?
  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好几次跌倒,然后爬起来。
  自认为在走路,其实是用爬的。
  明明自认为在走路,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蜷缩在雪中或岩石后面。
  我蜷缩身体,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我如此告诉自己,挺起腰杆。
  走路。
  走几步路,然后蜷缩身体。
  腰部没力了。
  不但如此,连全身都没力了。
  有时会燃起火一般的热情,前进一阵子。
  尽管如此,顶多走十步。
  到了第十一步,便蜷缩身体,喃喃自语。
  “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我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对吧……?”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是啊。你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
  听得见声音。
  井冈在身边。
  船岛在身边。
  该休息了……!
  来这边……!
  “不行……”
  我低喃道。
  慢腾腾地站起来……
  再一步。
  再走一步之后。
  这样能动的话,就再走一步。
  然后,真的走不动的话,到时候……
  所以,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
  两步。
  走到第三步,倒下、喘气。
  喏,那里有岩石。
  走到那块岩石——
  抵达岩石。
  然后又走到下一块岩石。
  去那里休息吧。
  可以稍微睡一下。
  就算睡着,就此长眠不醒,那也无所谓。
  饥肠辘辘。
  必须一面动,一面摄取糖分。
  然而,已经没有食物了。
  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前方十公尺处的岩石。
  在危险的斜坡上摔了两次跤。
  没有顺势往下滚落,简直是奇迹。
  抵达岩石避风雪,绕到岩石后面。
  一下就好。
  稍微睡一下吧……
  于是,我在岩石后面看见了。
  狭窄的岩棚。
  一丁点的空间。
  两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
  那是两具尸体。
  全身附着雪,变成了白色。
  结冻了。
  一具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然而,身形瘫软,好像背脊骨折似地,身体微微向前弯折,大小变成了将近身长的一半。
  身上穿着什么呢?
  并非近代的防寒衣物。
  看似老旧的粗呢衣服。上面穿着大衣,脖子一带围着羊毛领巾。
  从一旁的岩石底下露出来的是冰杖的杖头。
  以这种打扮登山的,大概是一九二〇年代——而且是英国人吧。
  那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名字浮现脑海。
  乔治·马洛里。
  是马洛里吗!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欧戴尔在这座东北棱最后一次目睹到的男人。
  欧戴尔看到他从第一台阶前往第二台阶的身影,从此音信全无的男人。
  不,也有可能是厄文。
  然而,如果是厄文,他应该没有带冰杖。毕竟,厄文的冰杖,于一九三三年被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队发现了。
  是马洛里吗!
  而另一具尸体。
  它死去不久。
  身上穿的是火红的风衣夹克。
  而且,我认得那个颜色。在相机的取景器中,最后看到的颜色。
  “羽生……?”
  我不禁出声。
  是羽生丈二。
  像三叶虫的化石一样,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两具人的遗体沉睡在这种高度。
  从尼泊尔那一边攀登的羽生,为什么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种地方呢?
  羽生为了防风,将自己的登山背包抱在腹部,把下巴靠在其上,然后抬起头。
  而且,羽生竟然死不瞑目。
  眼球冻结,脸上到处附着坚冰,但羽生睁开双眼,瞪视前方地死了。
  羽生一直保持自己的意志,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为止。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种地方呢?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
  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
  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
  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
  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
  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
  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让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喽……
  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
  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复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喽。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N·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


众神的山岭下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男人的故事。
  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人寻求什么到令人心痛的故事。所以,我喜欢唐三藏和空海这类的人,也喜欢宫本武藏或河口慧海这种男人。
  对我而言,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许就是“西天取经”。
  从现在身在之处,到那里去取什么的故事。
  对我而言,和比自己强的男人战斗的故事、登山的故事,说穿了也许都是剧情的一种变化。
  然而——
  世界第一高山——圣母峰已经被人爬过了。那么,在现代能写怎样的登山故事呢?
  我一心认为,如果要写,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和圣母峰有关的故事,所以甚至一度考虑像杜马勒①的《相似的山》(Le mont analogue)一样,捏造一座虚构的山。
  这座虚构的山后来变成了《幻兽变化》中的巨树(其实在那本书中,我想更巨细靡遗地描述爬上树之后的内容,但当时仍力有未逮),所以在本书中,我无论如何都想写爬喜玛拉雅山圣母峰的故事。
  ‘注①:René Daumal(1908…1944),法国作家、哲学家、诗人。’
  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可称为喜玛拉雅登山史上最大的悬案——马洛里的失踪与山难。而且,这位马洛里有可能站上了圣母峰顶,也留下了可窥得真相的线索。
  马洛里是否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站上圣母峰顶呢?要知道这件事,只要从应该在马洛里遗体身旁的相机中取出底片,把照片洗出来即可。
  知道此事时,闪过脑海的就是本书的灵感。
  这可以写。
  如果理应留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之上的地方的相机,却在加德满都的街上贩卖,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店里贩卖之前,原本拥有那台相机的是日本人……
  故事的核心立刻成形了,但是没办法马上写。因为二十五、六岁的我,能力还不够,而且当时只爬过一次喜玛拉雅山。如果要写,起码想先去圣母峰的基地营再说。
  结果,从产生念头到写完,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开始动笔之后,我前后竟然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千七百页稿纸。
  2
  看来我似乎有专写故事高潮的毛病。
  如果写格斗故事,只会像《饿狼传》一样,一味地写男人和男人打斗的内容。内容既非空手道高手的刑警,也不是冒险小说的主角很强,只是一直描写格斗小说的主角陆续和武术高强的男人打斗。以“不容许有人比自己强”这种再简单也不过的主题,写了超过四千页仍不结束。
  如果写佛教故事,就以佛陀悉达多为主角,花十几年写祂到开悟那一瞬间为止的过程(《涅槃之王》)。
  如果写登山故事,那就竭尽心力一味描写“去爬世界第一高山的男人”这个极为简单的内容,直到没有事情可写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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