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四十一岁的人喝醉酒想吐。
任性而纯粹?
擅长压抑心情而不纯真。
我在想什么呢?
这样下去的话,真的要吐了。
去厕所——
“我去一下厕所——”
深町如此说道,站起身来。
路走不稳。
下楼梯去厕所。
进入厕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呕吐感忽然一拥而上,吐了出来。
吐了一大堆。
抱着坐式马桶,把酸臭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把手指插进嘴里,压住舌根。
呕吐。
吐了好几次。
没有东西吐之后,突然觉得通体舒畅。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必须让胃休息。
一打开隔间的门,工藤站在眼前。
“你喝醉了吗?”
工藤问他。
“我没事。”
深町说道。
“你有点喝太多了。”
“我去公园醒酒一下。十五分钟左右就回来,请你告诉大家,我去跑今天的运动量。”
如果岸凉子来的话,能不能替我告诉她,我马上回来呢?——深町把凉子的事托给工藤,走向玄关。
在玄关跟店里的人要了寄放的外套,把它穿上。
今天,拿出好久没穿的外套。
在加德满都穿的外套。
手穿过袖子时,淡淡的味道传进鼻孔。
加德满都的那股味道。
那股气味。
阴暗的喇嘛寺里灯油燃烧的气味。
大麻树脂的气味。
牛的臭味。
粪便的气味。
人的气味。
雪的气味。
汗的气味。
众神的气味。
哪怕再细微,都有如此多种气味溶入那股细微的味道中。不管那股味道的来源是多么细微的粒子,深町都能分辨出这么多种气味。
因为我喜欢那个杂乱的城市。
然而,再也不能去的城市。
但是,傍晚穿上它前往新宿时,明明认不出这股气味,为什么现在又认出它了?
或者,这是酒醉的大脑闻到的幻嗅呢?
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当时的事,所以现在才察觉到之前就闻得到的这股气吗?
有点脏的墨绿色棉质夹克。
回来日本之后,一次也没穿过它。今天,因为要和许久不见的爬圣母峰时的成员见面,所以穿了这件夹克。
深町走出店外。
4
樱花树在深町的头顶上婆娑作响。
黑暗中,樱花树的树枝不停颤动。
风不停止。
樱花树上的花全都凋谢了。
枝桠吐翠的樱花树。
樱花树的新叶,在头顶上起伏。
空气不热也不冷。
风从深町发烫的身体夺走体温。
五月——
连假刚结束的晚上。
令人心痛的新绿充斥四周。
绿意的气味溶入风中飘了过来。
植物刺激感官的气味。
它在深町的头顶上片刻不得闲。
沙沙地上下起伏。
叶樱宛如深町的心情般忽上忽下。
不肯安静。
明明身体正要清醒,樱花树却喧闹不休,好像要煽起心中的炭火。
是什么呢——?
深町心想。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煽动我呢?
每次樱花树的叶子沙沙摇晃,深町的心情就会被挑逗得左右摆荡。
心情忽上忽下。
叶樱不肯安静。
是什么在喧闹不休呢?
是什么在上下起伏呢?
深町走着。
不管走多久都不够。
绿叶沙沙起伏。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差点死去。
如今,黑暗中充满了日渐茁壮的生命气息。
恼人地几欲令人窒息。
不知不觉间,渐渐加快了脚步。
像是被绿叶的沙沙声催促似地,深町跑了起来。
在樱花树下。
为何如此痛苦呢?
心情慌乱吗?
四十一岁。
我今后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能够到哪里呢?
不晓得。
莫名所以的深町跑着。
莫名所以的深町心情纷乱。
心情纷乱的深町跑着。
因为不晓得,所以心情纷乱,因为心情纷乱,所以跑着。
跑了几分钟呢?
跑了多远呢?
天晓得。
天晓得至今跑了多远,今后能够跑多远呢?
大概在公园内跑了几圈吧。
醉意再度上身。
好痛苦。
如果吐得出来就吐!
给我吐!
跑步。
深町跑步。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的深町跑着。
不晓得什么哽住了他。
哽住哪里了呢?
喉咙吗?
胸口吗?
心脏吗?
大的东西哽住了。
那从身体深处窜了上来。
莫可名状的东西。
那哽住了。
好大。
好热。
具有高温的东西。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大小,差点破裂。
身体因为那个莫可名状的东西的温度,差点烧焦。
几欲发狂。
几欲发狂,心情纷乱。
无法忍耐了。
冲进草坪中,紧紧抱住樱花树干。
紧紧抱住,在它的根部又吐了。
吐吧!
吐吧!
吐了好几次。
吐了一大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东西可吐。
不管怎么吐,还是吐不够。
酸臭的气味。
嘴巴四周弄脏了。
手帕跑哪里去了——?
把手伸进口袋。
以左手探了探夹克的左边口袋。
以右手探了探夹克的右边口袋。
找到了。
不是手帕。
右手的指尖在右边口袋中,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发出“砰”一声。
是什么呢?
不晓得。
深町用右手指尖拎住,把它从口袋中拿了出来。
在路灯的光线中,看了它一眼。
色泽美丽的东西。
“噢……”
深町叫了出来。
噢——
坚硬的东西。
坚硬的碧绿石头。
是土耳其石。
第一次看见时,它挂在岸凉子的脖子上。
土耳其石。
羽生娶为妻的雪巴族女子,安伽林的女儿朵玛,她的母亲原本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对了,自己在西南壁没把它交给羽生。
而且,就那样把它放进这件夹克的口袋,一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不,忘记的不只是这颗土耳其石。
而是令人喘不过气的精彩时光。
这个地方所没有的时间存在的地方。
这副躯体中曾经塞满了那种时间。
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那段。
我没有忘记。
我一直在思考这段精彩时光的事。
没有结束。
一切都尚未结束。
自己还在半路上。
喂——
有声音。
你终于找到我了吗?
总觉得清楚地听见了羽生丈二的声音。
我明明一直在这里。
噢,对了。
原来如此。
人有权利。
无论被剥夺什么,无论失去什么,最后剩下的唯一权利。
那就是可以为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赌上性命的权利。
怎么办?
土耳其石问道。
噢——
深町将它紧握在手中,抬起头来。
叶樱上下起伏。
发了狂似地上下起伏。
已经不行了。
身体在颤抖。
那像是溃了堤似地,从深町的体内溢了出来。
深町已经无法阻止它了。
脚在颤抖。
膝盖在颤抖。
身体在颤抖。
泪水宛如喷火似地洒了出来。
低下头。
泪水滴滴答答地在鞋子和地面上形成水痕。
“深町先生……”
有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令人怀念的女人的声音。
转向一旁。
岸凉子站在那里。
“我去店里,工藤先生说,你大概在这边——”
凉子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从正面盯着深町。
深町被她看着。
他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女人。
叶樱上下起伏。
叶樱喧闹不休。
凉子的嘴唇动了动。
凉子的嘴唇想说什么。
然而,没有说话。
叶樱的喧闹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沙沙。
沙沙。
接着——
凉子的双唇开启。
“好吧……”
凉子说。
“你可以去。”
她的声音传进了深町的耳朵。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想那件事。今天,我想说那句话……”
泪水从凉子的眼中滚了下来。
“你可以去。”
深町看着凉子,想叫她的名字。
然而,那没有化为语言。
从深町的唇间发出来的是,低沉的呜咽之声。
众神的山岭下 终章 无人履及的山峰
1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日十二点三十五分
海拔八、八四八.一三公尺
我独自一人。
既没有以登山绳绑住彼此的绳友,也没有一起走在前后左右的伙伴。
我走在雪的棱线上。
像爬行般地走路。
风从右手边吹过来。
风势并不强劲。
连雪烟都扬不起的风。
就圣母峰棱线的风而言,等于没有的风。
绒布冰河末端一带的蓝天里,飘着几条像女人细发般的云。
在尼泊尔那一边一看到那样的云,就代表要变天了。
在这一边的话——
这一边?
根本没有这一边或那一边。
我走在棱线上。
不属于尼泊尔或西藏其中一个人类创造的区域,这里是连结天与地的交界的空中走廊。
珠穆朗玛峰的——
Sagarmatha的——
迈向圣母峰顶的一条雪的走廊。
多么壮丽的风景啊。
我的左右是一望无际的整个地面。
东西走向的绒布冰河。
数不清的岩峰。
山群。
也看得见洛子峰。
看得见从尼泊尔这一边仰望看过的那座雪和岩石的峰顶。如今,我走在比八、五一六公尺的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你能相信吗?我现在俯看着洛子峰顶唷!
你能相信吗?
喂。
没有答案。
答案是剧烈的喘气。
我一步步地接近。
朝比洛子峰更高的地方迈进。
群山之王。
这地上的王。
面向前方,只有圆润的白色雪峰,以及蓝天。
那里正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圣母峰顶。
我渐渐接近那里。
一小时走一百公尺。
还要走多久呢?
以膝盖拨开雪,向前跨步。
一步。
然后喘气。
为了走区区一步,要喘气好几次,然后再跨出下一步。
永无止境地反复那个动作。
反复那个动作,峰顶会在终点吗?
反复做这件事,就能抵达峰顶吗?
无氧。
单独。
想以这种状态爬圣母峰,是一种有勇无谋的行为吗?
并非想象羽生丈二一样,在冬天从尼泊尔那一边爬西南壁。
春天,从西藏这一边走传统路线。
自己只能走这条路线。
无法从尼泊尔登山。
因为被禁止入境。
所以,要从西藏。
就路线而言,从尼泊尔攀爬比较轻松。
相较于冬天的西南壁,就像是健行。
然而,就高度而言,尼泊尔和西藏一样。无论从哪一边爬,都要在同样的高度,呼吸同样稀薄的氧气。
好像稍微起风了。
风势好像渐渐增强了。
然而,别在意!
这里一年到头刮着风。
没有风反而是异常。
这条路线和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到达圣母峰顶时一样。
这是一九二四年,马洛里和厄文试图抵达峰顶的路线。
安伽林和岸凉子在六千五百公尺的基地营。
与两人道别,是在五天前。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会在基地营再见到他们。
在七千九百公尺的地点因暴风雪而躲进帐篷,原本预定在那里过一晚,结果却过了三晚。
写信寄给尼泊尔的安伽林,是在去年五月。
我想从西藏这一边无氧单独攀登圣母峰。要走的是传统路线。季节是春天。
我写道:请你务必协助我。
安伽林没有马上回信。
过了六月、过了七月、过了八月。
按照我的计划,能够信赖的雪巴族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对我而言,能够信赖的雪巴族就是安伽林。如果没有他的协助,这项攀登不可能办得到。
安伽林回信,是在九月之后。
我协助你——来自安伽林的信中如此写道。
安伽林写道:之所以晚回信,是因为我在犹豫。
我无法回答是要协助你,还是不协助你。我已经不想再在山上失去亲近的人了。然而,我下定了决心要协助你。假如你还没决定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