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深町的双膝不停地抖动。
在这种地方——
深町心想。
咬紧牙根。
这就是单独行动所承受的压力吗?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
刻意反复快速地深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上吧!
最糟的莫过于在这里停止动作。
因为嵌进冰壁的冰爪会渐渐松脱。
妈的!
瞪视上方。
有一片蓝天。
前往那片天空。
加代子——
凉子——
这种时候,想起女人做什么。
会死唷!
“会死唷,蠢蛋!”
深町出声啐道。
瞪着眼前的冰壁。
把冰杖从冰壁拔出来,再打进去。
左脚。
接着是冰斧。
右脚。
不准想!
不准想!
像机械一样动作!
像蚂蚁一样爬!
深町开始咬紧牙根攀爬。
4
深町在军舰岩下,蜷缩身子坐在雪上,背对岩石喘气。
海拔六千九百公尺。
攀附在西南壁上的人,第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就是这里。
高十公尺、厚十五公尺的黑色岩石,左右长达一百公尺横亘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途中。深町把身体靠在这块岩石底部仅有的一点空间,反复粗重地呼吸。
到达这里,也不卸下登山背包,直接瘫坐在雪上。
接着,一动也不动。神情恍惚地俯看眼前的西谷。
只是听着冷风拂动风衣帽子的声音。
这时——
头顶上发出“咚”一声。
黑色物体从上方掉下来,在眼前击中军舰岩上方。接着,它弹起来,落在从脚底算起前方一公尺左右的雪上,一面旋转,一面以飞快的速度从冰壁滚落。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岩石。
假如它击中头部——
大概会打破安全帽,击碎头盖骨,当场死亡吧。
在此之前,有几个设置TC——也就是Temporary Camp的地方。暂时的营区,用来暂时紧急避难、休息的营区。规模略小于C1、C2等营区。
是在这片西南壁中少数危险程度低于其他斜坡的地方。
周围的任何地方,都有落石的危险。
圣母峰的岩壁当中,西南壁岩质特别脆弱。大小岩石经常从岩壁上剥落。
深町所在的地方,是这道斜坡中唯一能够确实保护身体,免于遭受落石击中的地方。从上面的雪坡落下的石头会击中军舰岩,飞到空中,从底下的人头顶上跳过。
虽然仅仅相差一公尺左右,却能左右生死。
头感到疼痛。
那种沉闷的痛,就像是大脑内部变成了腐烂的果实,然后,每隔十秒钟,以尖锥刺的痛楚会从那颗果实的核心产生。
已经不想动了。
体力即将用尽。
体力尚未到达极限。深町知道还剩下一点余力。纵然比不上羽生,但对于使用自己的身体,已非外行人。
没问题吗?
还可以爬吗?
深町也知道一面受到不安与胆怯的折磨,一面不断反复与自己的身体对话的做法。
极限近了。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距离体力的极限还有余力,但如果把那些力量全部使出来……
是否就再也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呢?
如果回不去,就会死在这里。
或者,是自己懦弱的内心使大脑如此思考呢?
深町试着正确估计自己的体力。
对了,测量脉搏数。这是数字,所以和我的感情无关。这么一来,就能以数值这个冷静的角度,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
深町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但——
没有脉搏。
不,不是没有脉搏。
不是的!
是我哪里弄错了。
所以才没有脉搏。
然而,我弄错了什么呢?大概是基本的事。所以才会明明有脉搏,而我认为没有。
喔,我知道了。
看见了。是这个。是这个不好。明明看得这么清楚。是现在看见的这个不好。因为这个不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觉得没有脉搏。然而,现在看见的这个是什么来着?就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来着?它有什么意义吗?
深町心中渐渐充满了焦躁之情。
明明晓得、明明看得见,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它。之所以无法言喻,其实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它是什么呢?
妈的!
这个是什么?
戴在我的手上——右手和左手上的东西。
对了,不就是手套吗?!
双手内侧戴着PVC(聚氯乙烯)的内层手套;外侧戴着这么厚,像棒球手套的手套,这样就算握着手臂,也不可能感觉到脉搏。
拿下手套。
光着手。
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一——
二——
三——
啊,笨蛋。
光数数是不行的。
如果不看手表,根本毫无意义。
解开左手臂的手表——放在这里,看着秒针测量二十秒。然后,把它乘以三即可。
一……
二……
咦?话说回来,我的正常值是多少来着?
六十吗?
八十吗?
一……
二……
咦,没有脉搏。
又没有脉搏了!
怎么了?
究竟为什么脉搏会……
噢。
白痴。
我在做什么!
竟然在这种地方,光着手暴露在户外空气中。
手结冻,痛了起来。
这种手怎么可能量得到脉搏!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戴上手套。
深町打了个寒颤。
原来高山症的症状已经对精神造成了影响。
虽然还没看见幻觉,但接近幻觉的东西,现在正在自己脑中产生。
一再反复地快速呼吸。
我要氧气,我要更多的氧气。
深町像是想起来似地,打开保温瓶,把甘甜的热红茶灌进胃里。
好,站起来!
站起来出发!
试图站起来好几次。
然而,一站起来想要迈开脚步,不知不觉间,又缩成一团坐在岩石角落。
身体软瘫了。
深町,振作!
你今年应该去了更高的地方。
七、九八六公尺高的南棱。
想起来!你知道比这座军舰岩更高的圣母峰!
且慢。
那是因为使用了氧气。
高度适应也做得更扎实,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爬到那个高度。
循序渐进地从C1、C2、C3往上爬,到的时候,帐篷已经搭好了,睡袋、瓦斯炉和粮食也一应俱全。
如今,我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行李。
路线上完整地拉起了登山绳,伙伴也在那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伙伴也会救自己——
深町,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呢?
独自一人——
你不是明知要单独行动,而攀上这面西南壁的吗?
羽生已经爬到很高了!
抵达这座军舰岩时,深町确认了羽生的身影在上方。
羽生已经爬到距离灰色岩塔剩下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
看得见羽生的红色风衣在上方的冰壁上,默默地往上移动。
现在几点?
十二点三十分啊。
早上七点三十分出发,抵达这里确实是将近十二点。
花了四小时三十分。
假设羽生按照预定行程,花四小时抵达这里,自己就比他晚了一小时。
羽生没有休息,经过这里,而自己已经在这里休息三十分了。
现在不追,就追不上羽生了。
假如羽生从这里花四小时抵达灰色岩塔,自己大概要花五小时吧。
我已经爬五小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说不定会比想象中花更多时间。
这么一来,难道我想在喜玛拉雅山的这个高度,一天行动超过十小时吗?
这是疯狂的行为。
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已经放弃了。
我要从这里折返。
如果要过一晚,只能在这块军舰岩底下。只有这里有地方搭帐篷。在军舰岩底下、我现在蜷缩的地方搭帐篷,明天从这里下山。这么一来,我大概能活着回去吧。
这么一来,羽生大概也会看见我回去的身影。少了多余的碍事者,羽生肯定会松一口气。
然而——
这样好吗?
深町内心出现另一个声音。
回去好吗?
回去不会后悔吗?
你不是为了竭尽所能地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吗?讲得更白一点,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到这里的吗?
是啊。
没错。
我竭尽所能地想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如你所说,我是为了自己。
然而,我不是为了自杀。
我可不是为了自杀而来到这里!
快,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下山!
下山的话,氧量会变高。
比起在这里过一晚,或许下山比较好。
从这里回去,全都忘了吧。
忘了羽生的事。
忘了女人的事。
忘了登山的事。
对了,干脆连自己的事也忘了!
忘记一切,获得解脱。
别再做梦。
这辈子,别再想做任何事。
没错。
这不是稳稳地站起来了吗?
脚也还能动。
身体状况好得很嘛。
稍微休息一下,喝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好像多少恢复了精神。现在下山。
小心地下山!
喂!
不是那边。
下山不是走那边。
去那边的冰壁做什么!
你还打算往上爬吗?
喂……
5
离开军舰岩,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往左上方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左右。
从那里往上爬。
从这里开始,斜度渐渐变成四十五度。
接着,进入在西南壁上纵走的巨大岩沟,塞满雪的中央岩沟,在那里爬七百公尺左右。今天过夜的地方——灰色岩塔就在那里。
深町已经进入了那条中央岩沟。
即使同样是雪结冻的冰壁,也有各种状态。
有些地方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表面光滑,有些地方只附着一层薄薄的雪。除此之外,有些地方即使不用冰爪也能攀登,鞋尖正好能够钻进去。
冰壁的状态会随着往上爬而有所改变,没有固定为其中一种。
可怕的并不是纯粹硬得像石头的冰壁。如果事先知道它坚硬的话,就能采取相对的因应之策。令人头痛的是解读错冰壁的质地。
当脚踏上原本以为柔软的冰壁,其实那面冰壁比想象中更坚硬许多的话,会如何呢?冰爪的爪子会被弹开,身体失去平衡而跌落。
哪怕是些微的高低落差,不知情地踏出脚步时,就和每个人在家里也会差点跌倒一样。
从风衣口袋抓出葡萄干,把两、三颗丢进嘴里。咀嚼葡萄干,一再咀嚼,然后吞下肚。行动中,必须勤于补充能量。
彻底消化它,连粪便都排不出来。
一面如此心想,一面咀嚼。
一面咀嚼,一面爬山。
为何要爬山呢?
深町心想。
我为何想爬到上面呢?
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
羽生说过那种话。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得到好女人吗?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找到生存价值吗?
找不到。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假使捡得到,那也是存在自己心中的事物。
硬要说的话,登山说不定是一种寻找沉睡在自己心中的矿脉的行为。那是一趟探索自己内心的旅程。
咦?
刚才,我说“咦”了吗?
不要怀疑!
专注于当下!
毕竟现在,我正在爬山。
不准想理由!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我十分清楚那种事。
那,为何爬山?为什么主动选择遭遇这种痛苦的事?
每踏出一步,就必须气喘吁吁地反复深呼吸三次,为何要做这种行为?
羽生说:因为我在。
他说:因为我在,所以爬山。
像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不像答案,又像是答案。
羽生啊,你为何爬山?
你说不定知道答案,但我答不上来。
我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爬山吗?
如果爬山,就会在峰顶找到那个答案吗?
宛如宝石般发光的那个答案,宛如宝物的答案,悄悄地放在山顶的某间密室里,或者埋在雪中的箱子里吗?
不可能有。
没有任何宝石或答案。
行为吗?
既然如此,迈向那座峰顶这个行为就是答案吗?
如今,我正在做。踩出这只脚,把冰爪的爪子踢进硬梆梆的冰壁里,一步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的这个行为有意义吗?答案就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吗?
我真蠢。
竟然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无聊透顶的事。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